碧空如洗,落日残辉,站在高崖之上眺望远方的确是风景如画的,前方是一大片平原,平原之北是一条宽宽的长川,湍急的大江浪涛席卷着樯橹木桩向东而驰,两岸的丛林农庄半淹半塌,一片狼藉,更远处的若干树木齐根而倒,洪流肆虐,巨浪袭过之处隐约可以看见一座楼阁的顶层轩台露出水面,偶尔几只鸦雀在碧蓝的天空中嘲哳徘徊,停落在轩台之上,河流的源头在西边远远的看不清的高山之巅。

斜阳渐渐隐入西山之下,祁钰站在卫江北侧不远处的断崖之上,崖下的湍流之内若干浮尸急流飘过,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那是一段洪水灭世的故事,远比此时此刻惨不忍睹。

一阵巨风忽得袭过,吹乱了祁钰身着的红色飞鱼镶绣袍摆,前方的断崖霎时坍塌,巨石土块几瞬过后落入波涛汹涌的湍流之中,溅起巨大的浪花,荒芜纷乱中巨涛如柱,竟生出一瞬气势磅礴之美,美得惊心动魄,令人情愿身殒其内,形魂俱灭。

“祁小姐!”

恍惚中祁钰感觉被人从后面携腰抱住,倏尔远离崖边数里之外,祁钰闻到了栀子花淡淡的清香,这个怀抱半暖半凉。

“祁小姐”

一只冰凉如玉的手抚摸上祁钰的侧脸,温柔的语气里满是怜爱。

“祁小姐”

声音里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好久不见”

语气又渐渐归于平静,冰凉的指尖不断在祁钰侧脸游移,祁钰一把抓住甩向一侧,她从刚刚的惊险一瞬回过神来,洪流席卷着腐尸让她有一种想跳下去融于天地之间的奇妙感觉。

“你是齐斟?”

祁钰用肘部袭击后面之人的胸口而后从他的怀里跳出。

“祁小姐承认我的存在了”

祁钰皱眉仔细观察着对面之人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却什么也没有看出,一个魂体还能装着两个人,祁钰感觉不可思议,如果不是精神分裂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你”

祁钰在心里组织好语言,在她的记忆里,齐斟是荀景的转世,二人长得相似但不同之处更多,可面前之人已经是恢复记忆后的荀景重塑的他作为上神时候的容貌,此刻他却说他是齐斟,祁钰眉心或蹙或展。

“祁”

“你和荀景有什么区别?”

祁钰的话在齐斟欲出口之前。

齐斟双眸垂下几瞬,而后抬眼盯着祁钰,目光深沉如海,祁钰看不懂。

“记忆的侧重不同”

齐斟的语气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里面有太多祁钰听不懂的情绪,却被压得宛如沉入深渊。

“你是说你的记忆更偏向于现代时的经历,而他的记忆更偏向于上神时的经历?”

“祁小姐好聪明”

荀景寥寥数字好似说得异常费劲,他在挣扎什么。

“你们是非此即彼吗?”

祁钰问出了致命一击,他们两个暂时还不能死,甚至也不能两败俱伤,至少在这个位面里他们都不能有事。

“不是,祁小姐”

齐斟上前拉住祁钰的双手,表情挣扎。

“我会有身体的”

“祁小姐等我”

荀景的表情越发痛苦挣扎,却在下一秒如涣然冰释般展眉重重呼吸。

祁钰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用担心,他跑了”

荀景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和汗湿的额头在艳美的容颜之上显露出一种凄美之感,祁钰如不受控制般抬起衣袖为他擦了擦额头。

“小钰”

荀景激动地抓起祁钰欲放下的右手在上面落下重重吮吻,祁钰蹙眉将手背在他身上擦了擦,悲悯之心最易引狼入室。

“你属狗的,脏死了”

祁钰眉头紧蹙看着手背上的浅浅牙印使劲在荀景的衣袖上擦了擦,荀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祁钰的脸上,深沉似海,笑容缱绻。

“哎呀,脏死了,满口细菌”

祁钰怒得踩在荀景的左脚上甩袖离去。

“痛死了”

荀景抬起右脚蹦跳而起,学着祁钰的语气佯装生气,唇角是一抹满足的笑。

不远处的一团黑雾卷起树干,霎时一整棵树拦腰折断,跌落山崖,随着湍流东游而去,渐渐隐没在江涛巨浪中不见踪迹。

黑雾飘向天际隐入丛山之中消失无踪。

山崖下是一群灾民的临时居住地,通往崖下的半是泥泞的道路上满是车辙印,赈灾官从北而来,此地地势北高南低,山崖北侧有一条长长的缓坡,缓坡之北是一个小县城名丽城,丽城不是受灾区。

丽城正如其名,它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这里的布局站在高处可以一眼看到是类似于八卦盘圆形环绕式建筑,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依据方位各自排列,房屋建筑构成八卦中的横线结构,长街小巷构成八卦中的缺口结构,没有分毫差错。

缓坡之上的祁钰再次被惊艳一瞬,即便敌人占据险要之地,居高临下齐攻也不见得一定会成功,此地居民的老祖宗学识不浅。

坡上三两灾民正在搭建帐篷,这是朝廷分发下来的物资,赈灾官首先将丽城聚集的灾民分散开来,多余的灾民被安排在丽城之外的山脚下或缓坡上,以避免人群聚集,时疫爆发。

西边的斜阳已经隐入地平线以下,只余一抹残辉,丛林内偶尔飞入晚归的山雀,鸟鸣声渐渐息没,碧蓝的长空上挂着奇形怪状的彩色云霞,紫红色的云霞边缘是深蓝色的天空,色彩渐变的夕阳晚霞只堪此刻良辰赏心悦目,山北的美不胜收和山南的哀鸿遍野截然相反,断崖两侧是两个世界。

一个灾民穿着朝廷分发的灰色麻布衣服抱起白天拾捡砍下的木柴堆在一起,一个男人坐在一旁钻木生火,过了良久仍没有一丝火星,大概是木头太潮湿了吧,流民太多,朝廷官员并不能保证把每个人都能照顾上,无电无火没有科技的他们此时此刻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让自己活下去。

男人换了一个木桩用木棍再次钻动起来,一刻钟过后又是无果。

祁钰走上前去挑起衣袍蹲下身子朝男人递去一个火折子。

“大人”

男人抬头见祁钰一身红色官服喜出望外语气里满是激动,他下跪朝祁钰拜了两拜。

“赶快生火”

祁钰起身朝男人周围看去。

“大人”

祁钰周围逐渐聚集了不少人,荀景挡在在她身前。

“没事”

祁钰对荀景小声说道,而后绕到荀景身前。

“你们忙你们的,还没吃饭吧”

“大人可要用饭?”

一个妇人语气恭敬说道。

“不”

看着周围人一脸期待的目光祁钰不忍拒绝。

“好”

篝火旁围满了人,虽说已入夏季,但山上的傍晚还是有些冷的,篝火上架着一个大锅,大锅里面正熬着米粥,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锅里面的米粥香气不断飘出,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人恐怕已经饿了很久了。

祁钰和荀景坐在最中间,人群中不断有人小心翼翼地朝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祁钰皆回以一笑,几个小孩羞窘一瞬低下头去把玩着手指。

“大人请”

祁钰和荀景面前出现了两只碗,碗里是稠稠的米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拿碗的人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七旬的老翁,老翁身子躬得很低,祁钰起身抬起双手接下。

“谢谢”

“大人这是折煞我们了”

老翁身子躬得更低了,不敢抬头。

祁钰一只手抬着碗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将他扶起。

“快去吃饭吧”

祁钰将手中的碗递到老人手上,老人怔愣地接下。

“大人先请”

老人回过神后又赶忙将手中的碗递到祁钰面前。

祁钰深深叹息。

“你们都很饿吧,可我不饿,早上县令请我们吃了山珍海味”

篝火旁的众人惊羡一瞬,祁钰挑了挑眉。

“中午我们吃了烧鸡酱鹅”

周围吞咽口水的声响不断。

“晚上”

祁钰看着眼里冒着金光的众人,又看看锅里仅剩不多的米粒,刚刚那两碗恐怕他们都把米盛给她了吧,而他们有多久没见荤腥了,他们又在期待些什么呢,或者是恐惧?祁钰分析不出这样的心理来源。

“晚上我又能喝上米粥,但这顿饭对我来说只是吃惯了美味佳肴后的调味剂,哪怕是苦的,这也只是我心血来潮后的尝试而已”

众人目光里满是艳羡。

“回到家后,就又是那些无聊的吃得腻烦的食物”

两三个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嫉妒,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官民之差。

“这些米粥是朝廷给你们的”

“不是我给的,也不是我负责分发的”

祁钰看着他们陷入深思的表情唇角勾起。

“而我”

祁钰负手走至人群中央

“赈灾过后,届时回京又得圣上封赏”

祁钰眉飞色舞似在憧憬。

“大人此话是在向我们炫耀吗?”

一个青年站起身语气愤愤,身后一个妇人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全然不顾。

祁钰勾了勾嘴角。

“没错”

祁钰挑眉抬首,看起来很是得意。

“大人食民之谷时可曾想到我们正在饿肚子”

青年语气里带着一丝愤怒。

“想到过”

祁钰语气随意道。

“所以大人您是在故意拿我们取乐”

“不不不,自始至终我可没有说一句你们的坏话”

祁钰伸出手指摇了几下语气散漫道。

青年看着祁钰漫不经心地样子攥紧右拳,他饿了太久了,他也没有觉得官不好,若是没有他们,他恐怕会饿死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他们是有力气从北岸逃到山北,可南岸估计早已成为一片废墟,饿殍满地了。

可是他们居高临下的施舍模样让他觉得异常刺眼,他是读过书的,也曾想过考取功名做个为国为民的父母官,可是父母官都是如此目中无人的吗,也对,他们本就有资格目中无人。

“大人尽管取笑,我只不过是挣扎求生的乞丐罢了”

青年松开右拳,坐下身去撇开脑袋不看祁钰。

人群之中的小孩肚子咕咕乱叫,铁锅下的火堆已经被熄灭,天渐渐昏暗下来,铁锅里的米粥热气散开,老人手里两碗米粥米香四溢,碗上是裂缝和豁口,这是丽城百姓紧急凑出来的碗。

祁钰两手夺过老人手中的碗,而后将碗里的米粥倒入锅内,搅匀重新盛了两碗。

“挣扎求生的不止你一个,我只是想说我不值得你们如此崇拜”

祁钰将两碗米粥端给人群中最小的两个小孩,小孩笑嘻嘻接过,将米粥咕嘟咕嘟喝入腹中。

青年诧异地看向祁钰,张口无言良久。

“朝廷分到你们手上的米有几碗,麻布几匹,银钱几何,你们汇总好明日告知我,这,是我的职责,不要盲目敬仰”

祁钰转身挥袖离去,荀景起身跟随,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身后的数众争先恐后地为自己盛饭,唯恐舀起一碗清汤。

他们哪是恭敬,他们是惧怕,官兵有的是手段镇压他们,血淋淋的现实他们不是没有见过。

“平郎”

一个妇人拉了拉呆坐着的青年的衣袖。

“快喝吧,明日还有米”

青年木纳地接过女子手中的瓷碗,瓷碗道道裂缝点点豁口,碗里的米粥混浊泛灰,但久违的清香已经足够让他直流口水了。

“混着沙土的米粥和吃得腻烦的酥肉,这个大人还真敢说”

“那些官不都是这样嘛,戏里面不还唱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女子喝了一口米粥顿感口齿流香,碗里颗粒饱满的米她多久没吃了,她喝一口便欣快地哼着小曲儿。

“是都是这样,可没有直接说出来的”

青年低声呢喃。因祁钰明明白白讲出了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而且是不愿让有些人知道的事情。

大灾大难过后的人们会不自觉生出一种幸存后的喜悦,即便自己已是孤家寡人,亲人皆亡。

距离山下还有很长一段缓坡,诸如刚刚那群聚集在一起的灾民部落还有很多,他们皆流离失所无处可去。

“小钰,你干嘛要激他们,他们待你恭恭敬敬难道不好吗?”

“你忘了我们来干嘛的?”

祁钰双手背在身后,长袖被挽作一团,荀景走在祁钰身侧,手臂虚虚搭在祁钰的肩膀上。

“哦,你是说怨?”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

“潜移默化地拉起仇恨,愚民脑子热容易鼓动起来,这想法不错”荀景沉思道。

二人你言我语,身影没于暗色银月里。

不远处的黑夜之中逐渐显露出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那人摩挲着手指上满是裂纹的白玉扳指,宛如神出鬼没的鬼魅。

县衙府宅的大厅内坐满了身着各色官服头戴乌纱冠帽的朝廷官员,厅内堂上高高悬挂着一块黑色匾额,匾额上四个金黄色行草梯字体大而醒目,“悬鉴涵冰”彰显了明镜高悬,清正明鉴。

祁钰坐在左侧一排的中间位置朝上座端坐着的一个身着紫色官服上绣祥云仙鹤的男人看去,男人腰间的玉带翡翠环上挂着一个金鱼袋,金鱼袋下是轻轻摆动的玉珠流苏。

“江南一带的赈灾粮食须使用运行船,且规格不能太小”

上座男人缓缓说道,底下之人小声议论纷纷。

“大人,卫江南岸的情形,此刻我们一概不知,粮饷几何无从判断”

祁钰对面一排客座里的一个浅红色官袍男人朝上方拱手一礼而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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