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虞信孝
虞信孝伸长了手臂,灵巧地用筷子夹起几根豆酱炒蕹菜,放回到碗中,浓郁的豆酱香气扑鼻而来,混杂着清新的蕹菜气息。同桌的恒安公虞英勉从容不迫,轻轻用筷子拨动饭碗中的两片蛤蜊肉,将鲜美的汁水和米饭拌匀,好一起送入口中。
国公府总管孙恩灏匆匆走进来。他面容严肃,步伐急促,微微欠身向虞英勉禀报:“安顾公杨康嗣派的邮驿到了,有封信要亲自递送到您手上。”此言一出,打破了这家人共享午餐的难得时光。虞信孝的目光从自己的碗移向了虞英勉,感到氛围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虞英勉猛然皱起眉头,错愕地看着孙恩灏,恍如听到灾星来了,顿时没了胃口。他眼神忧虑,似乎已经预感到这封信带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虞信孝见状,迅速地从面前的盘子里夹起一把爽脆的绿豆芽,塞进嘴里,紧接着扒了一大口饭,像是想尽快结束这顿午餐。
放下碗筷,虞英勉从邮驿手里接过信件,目光在信纸上快速扫过,随即发出“哼”的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满。他将邮驿打发走,把信丢给虞信孝,生气地说:“你看看,杨康嗣这人何其荒唐。”
虞信孝接过信,皱着眉头细读起来,然后抬头看向虞英勉,说:“呵呵,这才几天,人都没到过皞州,就开始以安顾公自居了。可怎么现在送个这样的信来?嗯……我觉得可以按他说的试试。”
“哼……我给皇帝写的信,最后还被他看到了。”虞英勉看起来有些无奈和恼怒。
“杨康嗣是大国舅,镇守皞州的安顾公,更是枢机廷首辅,皇帝有事应该也会跟他说,所以他能知道这个事情也很正常。不过,你对海盗舰队的担忧,似乎并没有得到皇帝重视。”
“几个月前,我特意写信给皇帝禀报海盗舰队的事,恳请他能从国库中拨付些军费,让我扩大舰队规模,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彻底歼灭那些海盗。只是,信件递送到皇宫后就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更不要说军费了。结果,过了这么久,我竟然从杨康嗣那里收到这样一封荒谬的信。”
“没有办法招安那些海盗吗?海盗的作战能力看起来不俗。”
“一群自由散漫、常年劫掠、杀人成性的海盗,怎么可能招安下来?”虞英勉的腔调略有些激昂,他看着虞信孝的双眼,目光坚定,仿佛在笃定地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虞信孝眨了眨眼,转而问道:“杨康嗣想把海盗整编成军队,然后送到北方为皇帝作战。他要军队做什么?内战不是已经打完了么?”
这个问题显然触动了虞英勉的心弦,他陷入了思考,良久,沉声说道:“皞州的镇卫军在内战中被彻底消灭了,要为皞州重新征募一支能作战的镇卫军尚需要时间,也十分困难。只是,他这个时候应该不只是想从海盗中补充兵员,想必还有其他目的。”
虞信孝的目光落在盘子里黄绿相间的薤白炒蛋上,思考着杨康嗣的意图,心中满是疑虑。
“不管了,继续吃饭。”虞英勉打断了沉寂,重新拿起碗筷。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思绪似乎并不完全在餐桌上,显然是被刚刚那封信的内容所牵绊。虞信孝也默默地拿起筷子,继续品尝着桌上的菜肴,但他知道,这顿饭的滋味已经不同于刚才了。
夫人厉靖惠顺势用勺子挖了勺鱼肉,轻轻放到虞英勉的碗里,温柔地说:“这条清蒸午笋的口感比较黏软,你多吃两口。”她试图以此关怀来缓解丈夫心中的忧虑。
“嗯嗯,好。”虞英勉把蛤蜊肉拨到一边,用米饭裹着鱼肉送到了嘴里,细细咀嚼了几口,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是,口感很好。”他称赞道。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目光转向虞信孝。“诶,信孝,鞠仲润教授跟我说,你最近上经课不怎么认真?”
“啊?没啊。”虞信孝内心有些慌乱,一脸懵懂地看着虞英勉,“他怎么说的?”
“他说,你念经文的时候,念着念着,就开始乱念,对不上经文。”虞英勉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严厉,看来对此事颇为在意。
虞信孝微微一愣,随即辩解道:“不是啊。那个经文很简单,我都能背下来了。”
“梁清海和关芝景也跟我说过,你念经文时常念得不对,搞得他们心烦意乱,有时还跟着你一起错。”
“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写得不好,想试着改一下,然后念出来,看看是不是会更好。”虞信孝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些许倔强,目光坚定地望着虞英勉,希望能够得到理解。
“你有想法和巧思是幸事。但你知道吧?经学考试,是不接受改动的,考试的时候不要想这一套。”虞英勉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哦,知道了。”虞信孝低头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
虞英勉呼了口气,看着虞信孝,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我儿子,我会让你能衣食无忧地接受最好的经学教育和武学训练,但并不意味着你天生就会过得很好。人世险恶,人生很艰难,生活并不容易。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任何人都可能随时丧命,甚至连安联公、安顾公和平安公他们三个地位尊贵的人,也都不例外。”
“那三位镇国公可惜了。”虞信孝惋惜道。
“是啊。”虞英勉叹了口气,神情黯然,“听说,平安公的儿子吴羽生至今下落不明。”
“他应该在某个地方坚强地活着,随时准备……”
“他也可能已经死了。”虞英勉打断了虞信孝的遐思,“如果他接受了良好的训养,那他很可能活下来,假以时日,他能够活得很好,乃至实现他的愿景和抱负。”
“嗯……”
“我和你母亲希望你能够精通文武,并不是打算要你做多么惊人的事情,只是希望你能有足够的能力好好地活下去,体面地活下去。”虞英勉严肃地劝诫道:“只是,为了证明你具备这个能力,你就要跟同龄人比较,要在经学考试中打败你的四个侍读,在武学考试中打败你的四个侍从。他们出身不如你,但努力程度却未必不如你。”
虽对这略带压迫感的语气感到不适,但他深知父亲的良苦用心,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懂,我会努力成长。只是,我想做更多的事情,不只是为了我自己。”
“那你想做什么呢,信孝?”厉靖惠期许地问。
虞信孝嚼了嚼嘴里的饭,咽了下去。“我想保护弱者,正如我在军队中保护启州民众那样。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守护生活在这片大陆和海洋的所有人,让他们过着无忧无虑、安宁幸福的生活。”说着,他眼中透出决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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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规模惊人的海盗舰队的突然出现,让启州舰队意识到,他们一贯不放在眼里的敌人,到底有多么强大。海盗船只数量庞大,装备精良,令人始料未及。近期,北方又传来了帝国突袭汗国的消息,而山国军队也在不明原因地集结。风雨欲来,这一切迹象都让虞英勉变得紧张起来。他下令,全州军队开始整训,包括全部镇卫军、启州舰队和各地民兵。
虞信孝虽然刚从启州舰队调离,现在身处国公府,但也同样避免不了整训。梁清海、关芝景、陈共炎和尚临江四个侍读,加上吴啸徽、水汝庆、周雅明和仲建安四个侍从,在陪伴虞信孝听完每日例行的经课之后,便一同前往后院的习武场,找教官林纯平练习剑术和射箭。林纯平声名鹊起,是个在战场上留下传奇的老兵。
虽然九个人同在讲经堂听经课,但主要由侍读负责陪读,而一旦来到习武场,那就由侍从负责陪练了。尽管侍读的武艺明显不如侍从,但在林纯平的悉心指导下,他们的武艺也日渐精进,对付一般的盗匪也没有问题。在训练之余,林纯平还会与他们分享过去的战斗经历和故事,经常令这些年轻的听众热血沸腾、斗志昂扬,渴望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虞英勉对林纯平的信任和放心是毋庸置疑的,完全让他以自己的方式教训士兵,即便是对虞信孝也不例外。
十三年前,虞英勉和林纯平从和风郡下辖的万江县民众中选出了三千名男丁,仅经过了半个月的仓促训练,加上虞英勉的六十名随身侍卫,就成功抵挡住了一万山国军队的攻城。
随着帝国与汗国战事的深入,林纯平最近变得愈发严厉了,即便对虞信孝也毫不手软。虽然训练用的钝剑虽然包裹着厚竹片,但打到身上依旧疼痛难忍,严重的甚至会红肿多日。
每个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认真和专注。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泥土混合的味道,不时传出压抑的喘息声。他们都知道,此刻的任何懈怠,都可能在战场上造成致命后果。
之前有士兵在比剑过程中,直接被打断了手。林纯平将这些伤痛视为学艺不精和训练不认真的惩罚。而现在,如果谁在训练过程中犯了错,林纯平都会直接毫不留情地踹上一脚,然后大声呵斥“你想死吗”,这是此前从未发生过的事。他近来多次强调,只有严苛的训练,才能在残酷的战争中生存下来。
然而,虞信孝自幼接受林纯平的严格教训,还多次在军中服役,亲身经历过多次战斗,对自己要参加整训的事情不以为意。
在完成了每人一百二十支箭的弓箭射击训练后,众人终于得到了短暂的休憩时间。虞信孝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走到一旁,拿起竹筒从桶里舀出清水,大口喝下去,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坐在地上,身体微微后仰,大口地吐纳着气息。
“汝庆,你来跟信孝对练。”林纯平那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虞信孝和水汝庆身上。水汝庆和虞信孝应声走上前来,面对面站定,眼神坚定。
林纯平站在场边,目光冷峻地扫视着两人,脸上表情严肃。虞信孝略带挑衅地花式挥舞着手中的钝剑,像是在展示对剑术的自信,也像是在积蓄力量。他向前冲了几步,便与水汝庆交上了锋。
两人在场中交错而过,剑影交织,招式交替。水汝庆的剑法凌厉果敢,每一招式都直指要害,但虞信孝巧妙地躲过了他的攻击,并迅速发起了反击。剑头直指水汝庆的胸口,速度之快令人难以反应。水汝庆只能仓促间抬起钝剑防御,但他显然低估了虞信孝的速度和力量。虞信孝的攻势迅猛,水汝庆不由地陷入了被动,只能勉强防守。
突然间,虞信孝抓住了一个破绽,剑尖直刺向水汝庆的腹部。水汝庆来不及反应,几乎就要被刺中。但就在这时,虞信孝的脚下踩到了一块石头,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水汝庆嘴角微微上翘,笑意盈盈地钝剑指向虞信孝的胸口,象征性地刺了他一下,宣告了自己的胜利。
虞信孝摇了摇头,朝着水汝庆笑了笑,心中有些遗憾。水汝庆伸出手把虞信孝拉起,虞信孝感激地点了点头,然而还未站稳,林纯平立刻出现在虞信孝身旁,一脚把他踹倒在地。虞信孝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跪在了地上。他紧紧咬住牙关,强忍住即将溢出的呻吟和充斥在腰背里的疼痛。
“你已经死了,别起来。你就跪在这里,看着他们几个训练。”林纯平对有些懵然的虞信孝说,声音严厉坚定。他的话语如同鞭子一般,抽打着虞信孝的自尊心。接着,林纯平转头向几个侍从和侍读发令:“清海、广昌、共炎和临江,你们四个每两人一组,轮流对战啸徽、汝庆、雅明和建安中的一个。”
被踹倒时,虞信孝本能地伸出双手,试图支撑在粗糙的地面上,膝盖也重重地擦到了地上。随着皮肉与地面接触,一股钻心的痛楚瞬间袭来,手掌和膝盖都出现了成片的擦伤。褐灰色的细小砂石嵌入了伤口之中,鲜红的血液迅速从伤口冒出,火辣辣的疼痛感让他几乎忍不住要流出眼泪来。
他强忍着疼痛,跪在地上,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几人的比试。每个人都在全力以赴,汗水与尘土飞扬,不时响起交击声和嘶吼声,激荡心弦。比试结束时,几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纷纷坐在了地上,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虞信孝的膝盖因为久跪而感到酸痛,但心里却感到庆幸,这几个人眼里充满了斗志,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自己忠实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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