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编:鲁敬祭
上午,鲁敬祭和筱昂兼并肩踏出挚友城,步伐轻快,心中充满了期待。城门口,微风携带着雪国特有的清冷,轻轻拂过两人的脸颊。不远处,一列商队正匆匆忙忙赶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焦急与疲惫,货物的包裹上还蒙着尘土。见此情景,筱昂兼拉住一位看似领头的商人,言辞恳切询问起他们为什么如此神色匆匆。商人先是愣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告诉他们,帝国大军正在逼近冥想城,话语中透露出对即将到来冲突的深深担忧。他急切地想要将这重要消息带回挚友城,提醒人们提前做好准备。
无论商人如何语重心长地劝说,都没能动摇他们继续深入雪国的想法。无奈之下,好心的商人建议他们,向西绕道庸鼓山,沿着沐澄河顺流而下,可以抵达誓言城。这条路虽然更远,但可能还算安全。
庸鼓山犹如一把直刺碧蓝苍穹的长矛,半山腰以上都被时薄时厚的云雾缭绕。山脚下的低矮灌木丛随风摇曳,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了山腰,山腰之上的湿润草甸铺展蔓延,直至裸露的灰色岩石,顶峰堆积了皑皑白雪,与蓝天相接。这里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看起来生机勃勃,但又危险至极,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天空湛蓝,阳光透过稀薄清澈的空气,照耀着起伏不定的巨大山脉。一阵低沉的咆哮声突然从远处的高山传来,在山谷间回荡,如同来自远古的呼唤,让人心惊胆颤。
鲁敬祭凝视着前方巍峨的大山,脸上挂着紧张好奇的表情。他不禁转头看向身旁的筱昂兼,惊奇地问:“你听见了吗,什么声音?”
“雪人。”筱昂兼平静地回答道,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雪人?”鲁敬祭皱起了眉头,匪夷所思地看着筱昂兼,“那到底是什么?”
“一种身上覆盖着灰白色的毛发的妖怪,被乌桑人视为山神或守护者。传说他们身形高大、四肢粗壮、头颅尖耸,拥有超乎寻常的力量和智慧。”说着,筱昂兼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够看见雪人。
“真有这种妖怪?”
“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是乌桑人编出来,吓唬外地人的。”筱昂兼淡淡一笑,仿佛是在告诉鲁敬祭不要太过当真。
鲁敬祭不禁开始想象,如果迎面遇到了这样的妖怪,自己会如何反应?是恐惧还是惊叹?抑或是两者皆有?
发源自庸鼓山的沐澄河经由初恋城,流向誓言城。河水清澈见底,河面闪烁着阳光,恍若天空遗落的碎片。两岸草甸绵延,五彩的野花如繁星点点,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成群的牦牛和山羊踩踏在没过蹄的软泥里,悠然自得地啃食牧草。起伏的大地上,偶尔珠联散布着一些不起眼的民居。
他们来到誓言城外的僻静山谷,沿着羊肠小道步入一个村闾。村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坐或立,偶尔抬头,低声议论,用好奇的眼神审视这两个外来人。鲁敬祭走向路边,主动跟村民寒暄,试图了解附近的情况。令他惊讶的是,没有人知道雪国正在与其他国家交战。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媪坐在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头上,双手慢慢将牦牛绒搓捻成线。鲁敬祭面带笑容地问:“大娘,到前面那个庄园还要走多久?”
老媪麻木地抬起头来,目光空洞而迷茫,声音细弱如丝:“我没去过。”
鲁敬祭愣了一下,他转头看向筱昂兼,又望了望那座目所能及的庄园,满脸充满了惊诧和疑惑。
筱昂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到旁边,以洞悉世事的淡然语气解释道:“她应该是真的没去过那里。在雪国,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离开出生之地。这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远行,而是因为他们作为奴隶,身不由己,被牢牢地束缚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主人的允许,他们不能自由行动。”
在这个村闾略作停歇,他们便向那座庄园进发,庄园的轮廓渐次明朗。土豪的屋邸被一圈坚固的篱笆包围,篱笆外散落着几处简陋的土屋和破败的木房。
一阵清冷的风掠过,庄园旁的大麦田漾起层层绿波。视野之内,一群身形佝偻的人沉默无声,在田间埋头劳作。一个女人孤独地坐在麦田边缘,脚踝上套着巨大的铁锁,面露痛苦与无助。旁近,另一个女人正费力地弯腰拾取牛粪,沉甸甸的篮筐压在背上,使她步履维艰。麦田一隅,几个身形羸弱的人拖着沉重的镣铐,像牛马一般艰难地犁地,在身后的土地上拖出深浅不一的沟痕。麦田外,横眉竖眼的监工骑在衣衫褴褛的人背上,趾高气扬地审视着劳作的众人,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在他身旁,站着个穿着精致的小女孩,她满脸不屑地睥睨旁边的同龄小男孩。小男孩上身裸露,稚嫩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右脚被铁链拴着,铁链似乎比他还要重,令他动弹不得。更远处,一位形销骨立的老翁躺在杂草丛中,气息奄奄,仿佛已被世人遗忘,无人问津。
“这些人……是奴隶?”鲁敬祭震惊不已,声音颤抖,瞠目结舌地看着筱昂兼。
“是的,他们是这座庄园的奴隶。这里是他们的牢笼。你以为,只有先前给我们拉船的那些纤夫才是奴隶么?”
“不……只是,我没想到,雪国奴隶的处境竟会这么悲惨。西域也有奴隶,但不至于如此卑贱。而在汗国,奴隶大多是来自俘虏,他们通常不会这样对待同族。”鲁敬祭内心的波澜难以平复。
“雪国奴隶的境遇,比西域和汗国要差得多。他们与土地、森林、牲畜、农具以及房屋一样,只是奴隶主的财产而已,奴隶主也大概将奴隶归为牲畜一类。而他们吃的也往往是少得可怜的粗劣食物,这使得他们勉强能活,却无力逃脱。”
鲁敬祭的目光再次转向庄园。只见一个人蹲在马圈旁,用一口破锅炖煮食物,锅中升起袅袅蒸汽,飘散向马圈支柱上挂的两件破烂衣服。
筱昂兼的话语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在这里,奴隶的命运被彻底地操控在主人手中。奴隶主可以任意侮辱打骂、买卖交换和残害屠戮他们的奴隶。主人若犯了罪,可以用奴隶或者牦牛来抵偿罪责。但真到了需要抵罪的时候,主人大概会留下牦牛,交出奴隶。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奴隶其实远不如牦牛重要。奴隶在主人面前必须时刻保持卑微,任何叛逆的念头都可能招致可怕的惩罚。除了死刑以外,剁手脚、割耳鼻、剜目、剥皮,都是主人惩处奴隶的常用手段。更甚者,主人死后,一些奴隶也会被杀掉殉葬。”
这时,鲁敬祭的目光落在一个断了左手的男人身上。断手男人察觉到鲁敬祭的目光,便用右手稍稍举起一只枯槁干黑、五指并拢的断手残骸,向他挥了挥,脸上露出悲戚的苦笑。在断手男人身边,两个衣不蔽体的男孩在追逐一条瘦骨嶙峋秃毛狗,试图抢夺它嘴里叼着的一只死老鼠。
顺着鲁敬祭的目光,筱昂兼也看到了那两个男孩。他继续说:“这些孩子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就被注定了。奴隶的孩子依然奴隶,他们从会走路开始就在替主人劳作。直到他们年老体衰或残疾失能,就会立刻被抛弃,只能依靠乞讨苟延残喘。而那些奴隶主的孩子,他们在奢侈与权势中长大,自小就学着他们的父母,欺压和践踏奴隶的孩子。这种压迫在雪国世代相传,循环无止。”
“你怎么会对这些了如指掌?”鲁敬祭心生警觉,目光紧锁在筱昂兼身上。
“我的养母曾经是雪国寺庙的奴隶,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筱昂兼的目光深沉,语调平静,但细微的颤音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想不到,你与雪国还有这样的联系。”鲁敬祭恍然明悟,对筱昂兼又有了新的认识。“嗯!寺庙也养奴隶?”
“确实如此。”筱昂兼瞥了鲁敬祭一眼,“你之前都不知道这些事吗?”
“基本都是第一次听说。”鲁敬祭话锋一转:“那时,她一定经历了许多的苦难吧?”
“她的苦难,从出生那一刻就开始了。她六岁就被迫去背牛粪,每当因为背不动而摔倒的时候,一旁的僧侣就会揪扯她的耳朵,用棍棒抽打,用脚踢踹。长大一点,她就开始给寺庙放羊,还得时不时地出去乞讨维生。她八岁那年,她父亲被僧侣打成了残疾,并最终被残害致死。她母亲终日劳作,无暇照顾年幼的养母。一天,养母意外被骡子踢伤,以致留下顽疾。那些僧侣不但无怜悯之心,还责骂她们母女耽误劳作。她们用来遮风挡雨的毡帐,也被僧侣抢了去。到了晚上,养母就会被赶到羊圈,和山羊一起睡。养母说,寒冷如影随形,她那时是多么希望太阳能早点出来啊,让她能感受到珍贵的温暖。她从来没穿过鞋子。冬天放羊的时候,光脚走在冰冷的草地上,就跟踩在针尖上一样。如果看到新鲜的牛粪,她就会把脚埋进去取暖。”说到这里,筱昂兼的眼眸中闪烁着微微泪光。
“你的养母,她现在还好吗?”
“她因为顽疾,已经过世了。”
“所以,你痛恨雪国吗?”
“是的,无法原谅,难以释怀。”
“那你打算怎么做?还有,我们为什么来雪国?仅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对抗一个国家的,即使以我们裁决会的力量也做不到。”
筱昂兼沉默片刻,说:“我们自有办法。时候到了,你就会知道的。”
—§—
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汗国军队已经攻破了冥想城,战火即将蔓延至誓言城。没有时间迟疑,曙光初露,两人便踏上了前往星云城的路途。晨光与暮色交替,几近正午,他们来到了星云城外的宗泽寺,打算在这里歇脚,为接下来的旅程积蓄体力。从这里出发,沿着桠髻江向西,就能到达日光城,那里是法王的驻地。
宗泽寺安然坐落于盆地之中,东北西三面都是崇山峻岭,山巅云雾缭绕,时隐时现。寺庙规模虽不大,但周围长满了连绵成片的柏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蔚为壮观。上百座神塔点缀林间,形态各异,高低错落,塔身刻写着玄奥的图案和经文,与柏树林组成了拱卫宗泽寺的屏障。走到宗泽寺门前,隔着黑色门帘,一股熟悉的酥油和奶香味扑面而来。寺庙的檐坊和窗棂上画着橘红色的缠枝卷叶与石榴花,土石堆砌的围墙坚固庄重,红白色的外墙映衬着金色的屋顶,宝幢和经幡随风飘摇,金鹿和法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很雄伟对吧?”这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自豪,从鲁敬祭背后响起。
“哦?”鲁敬祭微微一怔,转头望向声源。只见一位年轻的僧侣,面容清秀,正含笑注视着他。
“看你们兴致盎然的样子……你们是外地来的信徒吗?”
“不,我们只是途经此地的旅人,但对布德教心怀敬畏。在路上听说了宗泽寺的大名,便决定前来瞻仰一番。”
“原来是施主啊。吉祥利乐!”说着,年轻僧侣双手合十,向他们行了个礼,“我叫叶桑边巴,是在这里修行的僧侣,僧阶是见习。欢迎你们的到来。你们要去哪里?”他的语气中透露出真诚与热忱,仿佛能瞬间拉近彼此的距离。
“吉祥利乐!”鲁敬祭与筱昂兼齐声回应,同样以合十礼回礼。
“我们要去日光城,路过这里,想找个地方落脚。”鲁敬祭答道。
“没问题的。我们这里设有供前来朝拜的信徒住宿的地方,偶尔也会收留像你们这样的旅人。不过,你们看起来是外来人,一定要注意这里的习俗。这里是雪国腹地,很少有外来人到访,这里有些僧侣和村民不太接受外来人。你们的行为举止需格外谨慎,一定不要乱闯,不要乱说话。不然的话,轻则挨骂,重则挨打,最严重的可能就要砍掉手足甚至头颅。”
“好的,我们一定谨言慎行,不给寺庙带来任何麻烦。”筱昂兼微笑着答道,稍稍低头,以示对叶桑边巴提醒的感谢。
“你们知道吗?宗泽寺是四百多年前,由声名煊赫的上师仁钦桑结创建的。在这四百多年里历经沧桑,虽然多次遭到损毁,但最终都得以重建和修复,屹立至今。”
“嗯,能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很不容易。”鲁敬祭的目光在墙壁上缓缓移动,修补的痕迹清晰可见。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瞟到两座殿堂的废墟,那里碎石遍地,杂草丛生,与周围精心维护的建筑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两座殿堂,不打算重建吗?”
“现在……还没那个财力。而且,大部分村民和奴隶都被派到战场去跟帝国作战了,我们人手不够。”叶桑边巴的神色黯淡下来,他侧过头去,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我带你们去寝房吧,等你们安顿好了,可以再来神殿参拜。”
前往寝房的路上,面对充满好奇心的鲁敬祭和筱昂兼,叶桑边巴特意警告他们,一定不要靠近正殿西侧的那栋房屋,那里是宗泽寺上师的居所,不容打扰。
吃过午餐后,鲁敬祭与筱昂兼漫步于宗泽寺内。宗泽寺的大门朝东,正殿坐北向南,前庭开阔,回廊环绕,连接着各个殿堂。正殿里,墙面绘满了细腻精美的壁画,色彩斑斓,传神地展示着经文里的古老故事,引人入胜。虔诚的信徒向神像磕长头,他们两手合掌高举过头,从头顶滑至额头,再到胸前,然后匍伏在地,伸直双手划地,如此反复,神情专注且纯粹。有的信徒拎着装有酥油的壶,向神像前的长明灯里添油。正殿分上下两层,底层中央的大经堂宽敞明亮,四周分布着几间小殿,后面还有东、中、西三个殿堂,二层则是僧舍、经堂以及存放物资的仓库。正殿东侧,一栋僧舍与厨房相连,西侧的偏殿里供奉了仁钦桑结的塑像,虽然比神像小得多,却自有一番威严。塑像的背后,便是他的肉身灵塔,塔身金碧辉煌,镶嵌其上的各色珍贵宝石闪烁生光。
突然,鲁敬祭停住脚步,目光透过一扇窗,落在一幅悬挂于墙壁的卷轴画上。“那幅画,是画在皮革上吗?”
筱昂兼顺着鲁敬祭的视线看过去,略作沉吟后说:“没错。是数量极为稀少的人皮卷轴画。”
“人皮!雪国居然用人皮作画?”鲁敬祭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幅卷轴画。
筱昂兼挑起眉毛,稍稍点头。“这种卷轴画的人皮,通常来自两种人。一种是修为高深的上师,死后以他们的皮肉承载经文和画作,流传后世。另一种就是作恶多端的恶徒,为了防止处死他们以后作祟,就在他们皮肉上抄写经文,并画上护法神像,以此镇压妖灵。人皮卷轴画在雪国本身十分罕见,想不到这里居然有一副。从内容来看,应该是某位上师的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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