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给树下人群洒落星星点点的曦光,五娘不敢造次,只是悄悄挤过,靠近上人一点,生怕漏掉只言片语:
话说柳观音给的任务很急,我们知道,侨胞心里很苦,家乡的侨眷生活遭遇兵凶,天灾,批路阻隔,急需活命的本钱,抚慰心间的愁急,银信就是一剂良药。不等新七星褂子问世,联络黑旗老兵,先赶紧把原来的批信熟客拢络起来。我负责跑腿,带上陈蕙睐,他免费给文盲侨胞代笔写批信。可才知道老爹说的人脉重要,人家只认老爹那熟客熟面孔,老爹胡须一摸,就是诚信的保证,侨胞马上心悦诚服,想寄银信的就会悄悄的交给他,而我们东说西说,侨胞只是拿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俩。当然现在是日寇世面说了算的日子,我们说了不算,侨胞挣的是血汗钱,不轻易相信别人,就算我是彰德批社的人,说了不算。话不能说得太响太满,还得避开日寇的盘查。我现在明白了,老爹说的人脉太重要了。
阮氏琳在家缝制七星旗褂子,我跟她说:有个大概样子则可,她头也不抬说道:“那可不行,田潮姿的褂子我曾摊在手面上端详,必须和她那一件差不离,那才引起老兵旧时的共鸣,这一点太重要了,活得仔细点。没有试错的机会。红壳桃可以试着吃,而七星褂子不能乱裁剪。”话把我呛了回去,我心底却是不舒服,总觉得她利用机会掣肘我,我现在的生活是离不开她,可她在身旁时,那话那活总是让我不舒服。
突然,火猫在院子里的槽里嘶叫一声,我心里一激灵,觉得那叫声是娘娘使唤神畜的:柳观音不让彰德批社明晃晃的用钱庄当招牌,那是怕日本人的经济稽查知道了,影响钱庄运行大局。在我处处撞到南墙后,神畜提醒我一声,它也是批社招牌,是的,本驹名声在外,只要神畜在外一亮相,马上就会有侨胞认识,过来搭个讪,而且我和它是一副打短工的模样,不会引起日本稽查的注意。陈蕙睐提醒我:还是带上老爹吧,他的腿在我们小心呵护下,不影响到伤势的。我心里有点忐忑,问了声老爹,他老人家满口答应:“行,现在你们要自己开展业务,我总得配合你们,不管如何,我们都是做侨批的,挣点批脚辛苦钱,再不开展业务,稀粥都没得喝。”我心里对老爹千万声对不起,您这么老了,腿伤没好利索,还得劳您迈开腿,去和侨胞凑个熟面孔。本来劳累一辈子了,在家歇歇脚养老的,现在非常时期,廉颇也得拿枪上阵,儿子不孝呀。我保证,你过了熟面孔时期,就在家歇下养老吧。
二天早上,我把颤巍巍的老爹扶上马,陈蕙睐一把拦住我说:“和那些侨胞接触之后,你没觉得他们心底有些疑虑,咱们跑马帮路的凶险传开后,人家觉得咱揽收侨批不妥当,有对冲是一回事,可银信是送家乡救急的,虽说对冲可以免除他们风险,可急送潮汕才是目的,你那苦难仇深样子让大伙不放心。生怕下一次走马帮路没有这么好运气,还是我和老爹一起去拜访侨胞,汉威和神畜熟了,让他牵马就可以。顺便说,你们老少夫妻抽时间在一起,也是凑个熟面孔,我总觉得你俩心里有些疙瘩,本来你俩是老邻居了,看着好像生疏人一般,人家肚子还有红孩儿,现在紧着缝制褂子。你在家帮衬些,让我们回来喝口热茶吃口热饭。”
我心里冒出一股子酸味:人家柳观音是看我走马帮路能避开风险,逢凶化吉,侨批的福星,你倒是说侨胞害怕马帮旧途的侨批路,幸运不可再复制。是的,我们回来就不是从旧马帮路回来的,批脚使命完成。陈蕙睐倒是嫌弃大家曾从马帮路过。我细细回想一下,这些日子过来,那些接触过的侨胞说话迟疑、含糊怕是有这个原因。时间不等人,让老爹他们去试试,我默默让开门口,让他们出门去。
刚一回头阮氏琳放下针线活,扑了过来,紧紧贴住我,不管我有多么腻歪,她却是兴高采烈的喊道:“我就让红孩儿他爸听听肚子里的孩子多结实。”她大声嚷嚷,生怕走前面的人没听见似的。我哭丧着脸说:“你夜间折腾我还不够吗?”她哼哼说道:“二马兄,我知道你是如何嫌弃我,可你差点把我送非儿,几次没摆脱我,我就要炮制你,或是你笑一个,作出喜欢我的样子,我就放过你。”我惨兮兮勉力笑了一个,阮氏琳鼻孔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心底不喜欢我,偏我就喜欢你,没人给我折腾,就给你享受吧。”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就是磨性子,可我避不开。现在我也没时间去和她计较,裂开嘴巴也快乐。
我不由自主喊了一声:“女兵崽,你现在在哪里?我好想你呀。”怪了,小妖安静了,我暗中高兴:阮氏琳的元神是妖怪,而田潮蕙是观音的化身,一物降一物呀。难得阮氏琳安静去缝制七星褂子,我得上菜市场去,日子再窘迫,也得吃点过得去的,不好意思叫那小妖打捞点鱼腥慰劳他们,可我上市场还是生疏些,看我挎着菜篮子就要出门,阮氏琳放下褂子说:“还是我去吧,伺候相公是我职责,夜间你听话些,而且再不许拿女兵崽埋汰我。”她还知道自己确实不如正宗的姿娘子,本来吗,她也只是要个南洋妇人的名分。可我知道自己的呼吸道,身边有条一丈青就喘不来气,不管是什么正宗的潮汕姿人,再来一人,那骨髓不都给吸干。不知有钱人三妻四妾的,在那醋坛轮着泡是啥滋味。
老爹他们回来,是有些效果,收了几封银信,忙碌总算有点作用。可我看着银信,心里七上八下,收了侨胞银信就是一份责任,银信在手中沉甸甸的,你得盘算着及时送回潮汕侨眷手里,可就这几封银信马上送潮汕去,一点浅薄的佣金那是供不了这趟批路用度的,日本人来了,和其他批社的联络也断了,有些批社不敢做了,都是怕他们稽查,随便给你安插个抗日罪名,大家没联系合作,不知有谁最近回潮汕去,批信就只能搁在手里。老爹边洗脸边安慰我:“我收银信时告诉他们,我们正在另辟一条路线,可能探查时间有点长,你们如是紧要的,还是另找别人吧。他们说,有人送银信,总比没人送强,这个年头,能送到就不错了,这些银信晚点到达不算违反承偌。”我点点头,可心里好像压进一座南山,饭菜嚼进嘴里没了滋味,好像手脚都扛不住那碗筷,毕竟现在批社是我当家,柴米油盐、神畜马料、路途用度都是要过脑子的,不像是以前,我只管出力,什么烦心事都是老爹在管。唉,不知什么时候能收齐够本钱的一趟批信,观音阿姐能等我们这么磨事吗?
晚上,我好像进了紫竹林,撇去一切烦恼,一沾枕头就睡着。管他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夜间起夜,阮氏琳还在煤油灯下缝制七星褂子。我蹑手蹑脚过她身边,她没知觉。我心里涌起一股怜惜,她还是个孩子呢,穷人孩子早当家,她能担得起彰德这个家吗。
二天,陈蕙睐和老爹要出去,我忧心忡忡的,脸色不开朗,老爹反而强挣着脸笑道:“阿孥,我们是特别时期探路的,这次去远点的侨胞聚散地,要是太晚了,你们就拴门吧,不等我们了。”阮氏琳懂事,往马兜里塞多点散钱,老爹摇摇头说:“不用了,真过了时间,又找不到老爷庙,找间大户人家的屋檐下也对付一晚。老爹习惯了。”老人家颤巍巍的撑着瘸腿使劲上马背,我的眼泪差点飚出来,都怪儿子不争气,活了半辈子了没本事给老爹养老。也怪你,把我当孥子细宠着,总是没让我在侨胞们混个模样来,我都独自走一趟马帮路侨批了,侨胞们还是疑惑看着我。
陈蕙睐倒是笑嘻嘻的:“二马兄,万事开头难,挺过这一关,就柳暗花明了。要真是山穷水尽,我和汉威、火猫给人拉短途,怎么也不能饿了大家,尤其是不能饿了红孩儿。”
阮氏琳上来就揪住他耳朵:“红孩儿告诉我了,他娘在就饿不着。还说了,柳不暗花也明,我指望在不久将来咱们要成为钱庄属下最大的批社。”陈蕙睐裂歪嘴巴说道:“妹子,懂柳暗花明是什么吗?那是古诗,中土文化的精髓,真是个妖精仔,你要吃人肉吗,揪下耳朵你得吃进肚子里,在红孩儿脸上长出来。”
“精髓又是哪路妖精?你的耳朵在红孩儿脸上长出来,二马那厮能乐意吗,柳观音不暗,那侨批花朵才盛开。”
陈蕙睐嘟囔着:“逢真人念诗词,遇妖精说鬼话,和你真说不明白。”
阮氏琳软了:“砖头,你和阿爷好好的去揽批信,我虽说褂子缝制好了,不闲着,等你回来,砖头泡到热汤里,鱼儿王八鲜死你,你得再给我念几句中土古诗词,我的眼皮直跳,今天该有好兆头,火猫吉相在后头。”
年轻人,打打闹闹才能过日子,苦难是生活磨不去潮汕人的天性。可惜我,早已过了这个年龄。今天我好像是闲人,阮氏琳是个闲不住的姿娘子,有她在,饭桌上才有滋有味。阮氏琳出去了,我也坐不住,拿了把砍刀想去弄点煮饭的柴禾,刚刚掩上门,迎头差点被一个挑着竹篮挑子的老姿娘给撞了,我急她也急,我扶住她,她也放下竹篮掺住我。我忽然有股子和她道歉的感觉问:“阿姐匆匆的,急着办什么事去?走路小心点。”
人家没回答,倒是问我:“批社在哪?”一股子软浓浓的潮汕话语,听着让人舒服,可细细端详人的样貌,心里就有点咯噔了:满脸子疙瘩褶子,好像长期在外间奔波磨难的样子。
我把喉咙挤住,放出喉底丝丝声:“这里没有批社,也不雇佣洗衣做饭的。”我害怕她知道我是潮汕人,挑着行李担子来乞求用工的。我绕开她身旁,想砍柴去。她把挑子横了过来,拦住我说:“我看见神畜载上彰德家老头,还让拿了老爷子长袍的孥子细牵马,后生兄子急匆匆在前头走,往巷口那头走去,老姿娘我腿脚不利落,赶不上他们,想着还有个把主角在家,没有批社,可有彰德当家人么?”
我差点把眼珠瞪了出来,再细细看她,人家那褶子疙瘩忽然灿开如花,满脸的山花灿烂,这又是钱庄里的哪路神仙,不但脸上明朗,嘴里绵软,骨子里透着花香,我差点醉了,异国异乡里遇见个老乡本不容易,这还是个知根知底的同乡人,当然人家是柳观音麾下的人,陈蕙睐、明星妹妹当柳观音侍童那情有可原,他俩是英气逼人。可看着眼前的妇人脸上山花烂漫,心里咕嘟:这柳观音神眼看人,大概是给山花迷了眼,要不然老姿娘哪里有过人之处,我不敢怠慢,急着招呼:“阿姐不要嫌弃我怠慢,我是彰德家当家人,您老可有什么嘱咐?”
老姿娘说了:“我是要寄送银信来的。”
我再次惊奇:“这么大的竹篮银信件,送到哪家侨眷去?”
老姿娘慢悠悠说:“不急呀,大老远我从暹罗来,你不请我喝口茶再说话?”我给她脸上的山花耀花眼,突然给她提醒慢待客人,急忙带她回院子里,把老爹的茶壶捧出来,手忙脚乱,差点把煮壶摔地上了。
老姿娘笑微微的:“看你是个不太孝顺的孩子,潮汕老人都爱喝功夫茶,你连这简单的几下茶工都不会,必定是心情燥急的孥子人,还是我来吧。”我脸色发烫,给个第一次见面,稍长几岁的陌生妇人教训。现在这茶道功夫,阮氏琳比我老道多了。
老姿娘自顾自冲茶喝,她在我面前也是斟上一杯,由着茶凉,其余她都喝了,我呆呆看着她,好像她才是家里人,我是个外人般。
她喝下几冲功夫茶,精神气来了,打开竹篮盖头,里面都是粿品叨叨说道:“三老爷说了,他契孙特别爱吃供粿,好像谢家的供品比南洋的燕窝还滋补,特意给带多了点。”她把上面的粿品拿上来,摘去一层竹屉,露出二层篮屉来,这里面全是红壳桃,她继续叨叨:“这里面全是红壳桃,那是给你们彰德家祝福的,潮汕人逢祭祀就爱吃个红壳桃,图个吉利。批社新开张,送个扁幅或是镜框太显眼,容易引起东洋人的猜忌,吃个红壳桃图个好彩头。”我是佩服柳观音的细心。本来吗,这次业务新开张,要是放在平常日子,那都放鞭炮挂彩旗的,现在东洋人眼皮底下就顾不上这些了。吃个红壳桃心里有数。移开红壳桃,上面盖了一层防水的牛皮纸,老姿娘急忙拴上门想揭开牛皮纸。
突然门外响起激烈敲门声,伴随阮氏琳粗声大气:“二马佬,我刚刚出去买你吃的,你就拴上门摸鬼戏妖了,再不开门,我可翻墙进去了。”紧要关头老是给我添乱,往日的记恨又是翻过心头,我牙齿霍霍,双手颤动,还是要涌上掐死她的感觉。
还是老姿娘声音给出门外:“是那嘟嘴利牙的乖鱼妹吗,大奶奶说你样子圆巧,浑身长刺,懂行的人才能烹调。二马适不适合你,倒是说说看。大姨就来开门了。”
阮氏琳也给听愣了,打开门,她挎着篮子进来,嘴巴嘟噜着:“你也叫声二马,看你和二马兄年纪相仿,就是脸皮老了点,是不是来当德彰家正房呢,我现在可是彰德家正式偏房呢。你的潮汕话很好听,难不是柳观音给派送的?”
老姿娘笑道:“你们习惯叫大奶奶为柳观音,确实是她派送我来。我可是地地道道的潮汕姿娘出身,来暹罗久了,南洋风利索,吹得我脸色疙疙瘩瘩的,让乖鱼妹取笑了。我主管钱庄的厨房,二马到暹罗钱庄那,我在厨房边瞄了一眼,有个印象。本来是叫桃红妹子来送这些的,就是在钱庄给你们打水洗脸的妹子,她比我熟悉,二马和老爷子契孙也认识她。当时你没去,没见过她,就是说你没见过大世面。如今世道混乱,东洋人横行,女孩子出门不放心,还是我疙里疙瘩的老姿娘来,道上不惹眼,也才顺利点。这路上和渡船没遇见什么特别事,倒是这大门外听见了你大声小气嚷嚷什么。说你吃红壳桃少了点,来,这里有,孥子妹吃红壳桃才成长。唉,幸亏是我老姿娘,脸皮厚,耐得世事磨蹭,要是桃红来了,妹子细脸皮薄,不知怎么对付你的尖牙利嘴的,啥事都耽误了。”老姿娘好一顿数落,阮氏琳好像没听见一般,眼睛一低高兴说:“这里有许多粿品吗,我肚子也饿了,听你的,就吃一个红壳桃。”她拿起牛皮纸压剩的一个红壳桃,顺手就抓起纸片,这闹腾才止歇,下面屉笼里全是满满的批信,阮氏琳傻掉,放着嘴边的红壳桃忘了啃,我惊呆了。
老姿娘滋滋笑道:“好妹子,你把我的事给办了。”
阮氏琳瞪大眼珠,拿起银信看了看,一个大字不识,偷偷伸了舌头,抬头对老姿娘尴尬笑了笑,自说自话:“观音竹篮化舟,小妹渡不了。馃子凉了,别是吃坏肚子,我给热下。阿大姨到点了,吃饭后再走,我给您炖点鱼汤喝。”
这才顺过气氛来,老姿娘夸她:“柳观音说你这乖鱼妹子还对付懂转圜,不过记住,家里头,脾性差点也就算了,可别到外面惹事去,毕竟东洋人脾气太臭。”
我给匀气了,特别意外问:“柳观音关照彰德批社的?”
老姿娘悠悠说:“大奶奶怕人家说关照,世事就没谁关照的,只有责任。大奶奶还说,黑旗老兵那种执着执意的精神,大家要继承。她说如是你有好的继承最好,她原本想请老兵去给暹罗钱庄的新兵讲讲课,看着老人家腿瘸了就算了,我看见他还骑马去收银信,实际是暗中宣扬彰德和德彰,也宣扬钱庄,大奶奶从潮汕回暹罗好久,等你们在潮汕事办完,收集银信有意等你,上次没让你带来,怕你们路上不熟,别是撞到什么鬼怪。还得老身专门从暹罗跑安南一趟,她才放心。这些都是暹罗侨胞寄送潮汕老地的批信。我回去对她说:你们已是行动起来,不管多少,两处并一地送,我想她会是很欣慰的。”
阮氏琳躲在厨房偷听,一下窜了出来大声喊道:“行业开张了,破旧水塘有活水补充了,我不再数落着钢镚儿买菜了,咱吃点好的庆贺。阿大姨,要不,您留久一点,我再上市场买点尖货给你炖点汤喝。”
“哎呦,说到钢镚儿,老姿娘差点忘了,大奶奶告诉我,钱庄和东兴、老隆的邮局有业务往来,这批银信的汇款在每封信函的背面有标注,按照世面行情,侨胞给的汇率佣金全在邮局那,她吩咐说:要是你们收的安南批信寄款够路上花销,就到老隆归点邮局再取汇款,这样安全些。要是这头还凑不起路上费用,那看先到东兴邮局取点。你可听清楚了?”
我点点头,阮氏琳又从厨房蹦出来说:“凭柳观音看得起我,知道乖鱼妹妹很乖,大概齐是画了我一张画像放邮局里,就是和明星像一般般,邮局看见我对照人就会把取款给我们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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