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的准备,王子腾并薛家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了路。 因着金陵距杭州不过百余里,王子腾大笔一挥,定下了由金陵乘车至杭州再由杭州行水路至京城。时逢仲春,正是芳草萋萋,柳色青青之时,一路所见怡人之景,倒是让行路之人心旷神怡,然而这些人中并不包括薛宝钗。 出发前几日,宝钗因着连日梦到前世之事,神思恍惚竟是到了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的地步,于是身形越发消瘦,全然没了前世肖似杨妃的丰满,每每梦中惊醒,浑身皆是冷汗。而这一切最终的影响便是前世今生几十年不曾晕过车的薛宝钗晕车了。 眼看着脸色煞白的薛宝钗又要作呕,灵儿急忙将早早备好的痰盂奉到薛宝钗嘴边,莺儿则手脚利索的准备好了漱口用的茶汤。薛母早在知晓之后就像着到薛宝钗坐的车上来亲自照看,王子腾劝道,车上人多气闷,更容易晕车,玉版也劝,薛母就再没坚持,不过却让薛宝钗的马车缓些行驶,整个车队的速度因此降低了不少。 行至湖州,前方竟是有人早早接应,王子腾派人上前去问,才知是杭州的知府黄唐派来的,说是与杭州的大小官员,高低士绅早已等候多时,迟迟不见人来,于是派人沿路来接。王子腾上前与其说话,了解杭州形式之后,思虑一回,便下了决定,自己先行带人去,留下一行护院并着一个管事护着薛母等人继续前行。 原来自顺帝以后,杭州苏州等地虽没有再起战事,但因前朝之事曾有过海寇南侵之事,本朝引以为鉴,在沿海及附近都设有军库军府,杭州设了余杭将军府,每年只是军备军需上的花费就高达百万两银子。然而去年一场蝗灾,百姓杭州附近的水匪很是多了些,朝廷令余杭将军吴仁带领守城军前往剿匪,历经一月吴将军便将水匪灭尽,又使人将军功报了上去。谁成想,年初京城街头出现了一对姐弟哭叫着拦住了京兆尹府严于律的轿子,呈上了一纸血书,上面竟书写着:余杭将军吴仁与水匪勾结,围住了沿河五里的顾家庄,将满村人屠杀殆尽,冒充水匪尸首,充作了军功。严于律大惊,知晓此事事大,将姐弟二人带回府衙细细盘问,方知姐弟二人也是顾家庄人,事发之时二人回了外祖家居住,并不在场。待回去之后,却发现全村竟无一个活人,只见满地血迹。外祖家以为民不与官斗,因此并不曾来人帮忙,只有他们姐弟二。一路不敢告官,恐官官相护,报仇不成,白白送了性命。闻得京兆府尹严于律为官正直清廉,二人也不敢当众击鼓鸣冤,只敢偷偷地拦住这位府衙的轿子。此事传到了杭州,吴将军坐不住了,几次派人刺杀未果,却激怒了主管此事的京兆府尹。眼瞧着京中那边没了指望,吴仁也没了法子,听闻老上司王子腾在金陵,急急忙忙的派人去请。才有了这事。 却说王子腾走后,薛母一行人走走停停,一直到了东林附近的山林。 中午时分,日光太盛,车马都累得不行,薛母就听了管事的劝,叫大家停下来歇息一阵。薛母心里放不下女儿,正要由玉版搀着下车,忽然听到有人喊她,抬眼望去,是女儿身边的莺儿。 “太太,太太快去看看姑娘吧。”莺儿喊着,听着竟有些哽咽。 薛母一惊,“宝姐儿怎么了,你快说啊。” “姑娘,姑娘她昏过去了,奴婢怎么喊都喊不醒。” “什么?!”薛母听了这话,一个趔趄,差点摔下车去,莺儿和玉版急忙一左一右扶稳了。薛母顾不得自己,急忙往后面的马车那里赶去。 “宝姐儿,”薛母掀开帘子,就见到女儿软软的歪倒在灵儿怀里,灵儿一只手将女儿拢进怀里,另一只手用力的掐着女儿的虎口处,女儿依旧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亲眼见到女儿这般模样,薛母反而冷静下来,一面吩咐灵儿莺儿照顾好女儿,一面去找了管事商量。女儿的身子,自然说是不能在受这车马劳顿,但这里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绝对不能留,听了管事的建议,派人去前方探路。 不一会儿,探路的人回来了,说沿着山路再走上二里路,就是一个小小的驿站,他打听过了,那里可以留行人过夜。 薛母松了口气,二里路,不算远,还好,“吩咐下去,立刻上路。”自己则到了女儿的马车上,将女儿拢到怀里,轻轻拍着,如同在哄孩子,可她的宝姐儿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二里路程并不远,走的再慢,不过是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那驿站确实不大,可以说就是三四间茅草屋堆在一起建成的,门口立着高高的木杆,上面挂着一面镶着红边的‘驿’字旗,旗脚盖着官印,这可能是这间驿站唯一的装饰品了。那驿站处处破旧,马厩里却有几匹健壮肥硕的好马。 那驿站的驿官笑着迎过来,嘴里嘟囔着,“今天也不知是什么好日子,一下子来了这两拨人,一拨比一拨人多。”看着面前乌木马车,再瞥一眼马厩里的马,“而且来历都不小。” 驿站前头是个四面透风的小厅,里头放着三四张四方桌子,几条板凳,想来是用来供人用饭的。过了小厅,就是三间茅草屋围起来的不大不小的院子,东边的屋子好像已经有人住了,她们一行人就住到了西边的屋子,随行的人都住在了柴房马棚。 薛母出面和那驿官说了两句话,就叫管事去招呼人,就回屋去了。屋子里摆放了片临时充作屏风的木板,将宝钗躺着的木板床同外头分开。 薛母绕过木板,就看到女儿像是木偶一样,叫两个丫鬟摆弄着,死活不知的模样又叫薛母很落了几滴泪,“王妈妈,你去告诉管事,叫他向驿站打听附近的名医,不拘银钱多少,一定要把人请来。” 驿官刚刚见新来的这一户人家从马车上,搀扶下来一个小姐,就知道是有事,听面前笑容可掬的管事这般问,拿乔道:“这个,蔽地这般偏僻,见到的人事恐怕不如尊驾多,不敢卖弄,不敢卖弄。” 管事握住驿官的手,从袖子里递过去一串铜钱,“大人贵为一地驿官,自然见多了南来北往的人,怎么这般谦虚。” 驿官掂量了铜钱的多少,笑道:“抬举小可了,这方圆几百里都是山林,偶有村庄,也是穷乡僻壤的,只有几个卖狗皮膏药的,哪有什么名医。要说好的大夫,还是要去杭州城寻找了。” “不知此处到杭州要几日路程?” “这个嘛,你们的马车,估计要半个多月,就是骑马,来回一趟也要六七天。” 管事皱下眉,又笑道:“我们车队里没有良马,倒是刚才见到马棚里有几匹上好的宝马,不知可能?” 那驿官见了,笑容勉强起来:“这个嘛。” 管事当他还是在拿乔,急忙又掏出银钱来:“我们姑娘得了急症,实在拖延不得,还望大人施与援手,我们必当重谢。” “这个,真不是。”驿官把银子往回退,“实不相瞒,那几匹马,不是我们驿站的。”说着指了指东边,“是那里的贵人的马。我们也不敢随意许出去。” “既是如此,可否劳大人帮忙引荐,我们感激不尽。”说着又将手中的银钱递过去。 这一次,那驿官不再推辞,笑着接过:“好说好说,尊驾随我来。” 萧子昭看着那边停着的一排五辆马车,眼睛发光,“哥哥快来看,刚刚来的那人家有这么多马车,我们能不能买一辆过来。” 张沐瞥他一眼,道:“谁家出门远行带着的东西不是精心算过的,哪里会多出一架马车来卖人。” “可是有五辆······”萧子昭负隅顽抗。 “主家皆为女子,她们带的东西有多少,不用我说罢。” 萧子昭想起自己母亲和妹妹出城上香时那阵仗,泄了一口气,依旧贫嘴道:“你怎么知道主家都是女子,刚刚那个和驿官说话的难道不是主子?” “且不说他与那位夫人身上所穿衣料的差别,就说他的态度,十之八九是管家长随一类的人。”张沐说着,又瞥了萧子昭一眼,“从京城到这里都走了这么远,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 萧子昭叹一口气:“哥哥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我爹了,该不是你才是我爹的亲儿子吧。”说着偷偷瞅了张沐一眼。 张沐却连看都不看他,径直出去了。萧子昭扒着窗户向外看去,原来是驿官找过来了。萧子昭伸长了脖子去听,隐约听到驿官赔笑道,“······我见她们也是可怜,就腆着老脸来当个说客,不知赵大公子可否慷慨······” “我们只今晚借宿一晚,明早就出发,这马,我们不能借,更不会卖,劳烦大人为我们回绝。” “这这,公子啊,那位姑娘正是豆蔻一样的年纪,若是就这么一病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那位姑娘年岁几何与在下并无干系,若是大人不便推辞,只管叫他们来找在下便是。” “这······” 见张沐反身回来,萧子昭急忙缩回脑袋,嘿嘿笑道:“哥哥干嘛这么狠心,人家姑娘病重,哥哥医术高超,再此地遇见说不得是段缘分。依我看,哥哥不如毛遂自荐,给人家治病去,治好了,弄不好人家一感激,就招了你做东床快婿,我也能得个马车坐坐······”见张沐看着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玩笑,玩笑而已。” 张沐皱眉道:“说得轻巧,一来我们没有药,二来我医道尚浅,若是误诊了,倒不如不诊。何况我们有政务在身,王子腾已经提前一步去了杭州,我们不能再拖延时间,若是明天你腿上的伤不见好,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再来接你。” “不不不,好容易千里迢迢的来了江南,眼看就要到杭州了,我怎么能止步于此。哥哥将我带了出来,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了。” “我带你出来?难道我记错了,不是你偷偷跟来的?”张沐毫不留情道,“你若是安分些,明天斜坐在马前,我叫人带你一起。” “女孩子才要人抱着斜着坐马······”萧子昭嘟囔道。 “那就坐后面。”张沐冷着脸道:“再有异议,我直接派人送你回京。” 萧子昭长叹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腿:“不争气的家伙,我带你们也不薄,怎么净给我拖后腿。”明明在京城里和别个骑马打球,玩上一天都没事,怎么从京城到杭州飞奔一路,愣是叫把两条腿中间的皮给磨烂了,又疼又痒不说,还耽搁了赶路的时间。 思量间,见对面又有人过来,就又悄悄挪到窗户边看着。 这一次张沐没有出去,出去见薛家管事的是张沐手下的谢祁。 那管事忧心忡忡,面上带出了几分焦急。谢祁倒是稳得很,已经得了大人的令,无论对方说什么只管拒绝了就是。那管事无功而返,谢祁松了一口气,回到了里屋。 萧子昭两只手托着腮倚在窗边,看着对面的马车,垂涎欲滴。 不一会儿又见对面来了人,先前那管事引着一位身着墨绿锦衣的中年女子快步走了过来。 看来那姑娘还真是病的不轻啊,萧子昭心道,忽而计上心来,对正要敲门的管事道:“这位太太。” 薛母应声看去,见到一个相貌俊美的小公子挥着手,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管事皱眉道:“这位公子,虽说我们有求于你们,但你们也不要太过分了。” 萧子昭故作黯然道:“是小生失礼了,只是这双腿不方便站立,还望太太勿怪。” 薛母听闻还当是这后生双腿残疾,面露不忍。管事却是忍不住想反驳,明明就是会骑马的人,还装什么。 “二位请进吧,门没锁。”萧子昭笑道。等人进来之后,就见到萧子昭腿上缠着白布条,二人反而不适,原本觉得对方坐地起价,不讲道理,想要好好来说上一说,不想却见到了个双腿有疾面目清秀的柔弱小公子,二人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萧子昭见二人只看着他不做声,开口叹一声:“这事是我们兄弟俩的错,行走江湖,本该互相照顾,只是因为小生这腿受了伤,哥哥虽有一身医术,无奈没有药,我这腿又骑不得马,赶不了路,因此他着急,脾气坏了些,还望太太见谅。” 薛母笑容一顿,“令兄会医术?” “哥哥跟着一位老先生学过医术,别人识字用三字经,我哥哥用的是黄帝内经。但凡我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哥哥给我治好的。” “那”薛母还未说完,淡淡的男声从后方传来。 “赵小五。” 萧子昭听了连忙道:“哥哥,你忙完啦,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呃,太太贵姓?” 薛母这才想起自己还未介绍自己来历,于是笑道:“我夫家姓薛,祖籍金陵。” “薛太太。”张沐行礼道,“我这弟弟向来顽皮,爱捉弄人,他若有空许了什么,还望太太不要当真。” “哥~”萧子昭不满喊道。 “令弟彬彬有礼,是我们唐突上门。”薛母道,看着面前的身量颇高,形容清瘦的年轻人倒是有些意外,那小公子眉目之间俊彩神飞,生的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他的这位兄长五官只是端正,通身气质倒像是道观里的道士,正想着又听对面人道, “敝姓赵,湖州人氏,此次是和幼弟一道出门历练,半路在此地歇息,不能久留,若有不周之处,太太见谅。” “我叫赵子萧,在家排行老五,太太叫我赵小五就是了。”萧子昭嘻嘻笑道。 薛母犹疑道:“听闻公子对医书颇有研究。” 张沐轻瞥了萧子昭一眼,答道:“只是学来玩的,上不得台面。” “哥哥也太谦虚了。”萧子昭插嘴道,一双桃花眼里闪着‘看好戏’三个字。 薛母想到女儿煞白的脸色,面上带出了几分恳求:“小女突发急症,昏迷不醒,我们那里没有懂医理的,有药也不敢贸然给她用,还望公子施救,若是能成,我们必有重谢。” 听到重谢二字,萧子昭看向窗外的马车,心里惋惜,为那小姑娘,也为自己。 张沐见薛母如此,心下一叹,开口道:“不知令爱是何症状?贵府都带了什么药?” 萧子昭一愣,薛母松一口气,笑道:“多谢公子,劳请公子随我来。” 玉版坐在床头看薛宝钗不停的发抖,犹豫道:“莺儿,要不再加一床被子吧,姐姐好像很冷。” 莺儿看着宝钗头上的汗珠,拧干了帕子,去给宝钗擦汗,心中也是犯难:“可二姑娘,我们姑娘在出汗呢,这又是发抖又是出汗,该怎么好?” “太太回来了,”灵儿从外头跑进来,“身旁走着个高个儿,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不肯借马的。”说话间,薛母已经领着人进来了。 “早先只是晕车,扶她下来走走就好些,今天午时,忽然就昏过去了,我们用尽了法子,也没叫她醒来。还请公子施救。” 玉版见有陌生男子进来轻呼一声,急忙躲到柱子后面,莺儿和灵儿则一个挡住床上的宝钗,一个迎了上去。 “太太,这位是?” “这位是赵大公子,这是赵五公子。”薛母介绍道:“玉版,来见过两位公子。” “都说了不用这么客气,”坐在椅子上被谢祁和管事抬过来的萧子昭笑道,打量了一下走过来向他们行礼的女孩儿,眼前一亮,“这位就是薛家妹妹吧” “这是我的小女儿,”薛母见玉版脸上不自在,就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对灵儿道:“去给两位公子奉茶来。张大公子这里请。” 莺儿见张沐向床这里来,急的唤道:“太太,姑娘现在的模样,不适合见······”说着看了看已经到了面前的张沐,又唤一声“太太。” 张沐脚步一顿,也看向薛母。薛母着急女儿,道“赵大公子是大夫,不必据这些礼,赵大公子请吧。”说着向莺儿使了个眼色。莺儿只得让开,见张沐伸手要为薛宝钗把脉,急忙将自己的帕子搭在了宝钗手腕上。 张沐双指并拢轻轻按在宝钗腕下一寸处,静静地按了一阵,眉头皱了起来,抬头看向宝钗的脸,伸手过去探宝钗的额头。莺儿倒吸了一口气,薛母也皱起了眉头。 张沐感受着宝钗眉心的热度,又将手指伸到宝钗鼻下,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将手收回,起身对薛母道:“薛太太,令爱这病,赵某并没有十分把握。” “这”薛母一愣,一时之间竟无所适从。正巧王妈妈从外头进来,见屋里有外人也是一愣,王妈妈原是不放心这驿站里伙食,刚刚是去看厨房去了,因此不知道事情经过。 薛母信任王妈妈,二人走到一旁,薛母低声向王妈妈说了事情经过。王妈妈皱眉看了眼屋子里的两人,低声道:“太太怎么能轻信外人,何况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那人看着最多不过二十余岁,就算会医术,也不过是皮毛,说不得就是看咱们行头有物,太太好脾气来哄咱们家钱来了。” 王妈妈声音虽低,可张沐萧子昭二人皆是习武之人,耳朵灵敏,自然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萧子昭冷笑一声,正待反驳回去,被张沐瞪了一眼,忍住了,又拿一双秀目抬眼望着房梁,冷笑几声以示不屑。 张沐开口道:“薛太太,令爱这几日可有咳嗽气闷?” 薛母看了莺儿一眼,莺儿忙道:“不曾咳嗽,呕了几次,一直昏昏沉沉的。” “那可有盗汗耳鸣?” “也不曾······” “可有说过话,嗓音可是嘶哑?” “姑娘这几日没怎么开口······” ······ 萧子昭尴尬的咳嗽几声,忽然有些后悔了,不该逞一时意气,倒叫沐之哥哥下不来台,如果哥哥真的医不好这薛姑娘,他们岂不是像那没眼色的婆子说的,成了招摇撞骗之徒了。 张沐问罢,思索一阵,对薛母道:“薛太太,您刚才说有带着药,可否能告诉赵某都是那些药,做什么用途?” 薛母道:“有一些用来解暑的雪津丹,还有些用来止血消肿的药粉。” “雪津丹?” 王妈妈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公子,您既然懂得岐黄之术,怎么连雪津丹都不晓得?” 屋里一阵沉默。 “娘”一声嘶哑的呼唤从床上传来,薛母急忙过去看,却见女儿双眼紧闭,没半分醒来的迹象,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看见女儿双唇微动。 “娘~” 这声音极细极轻,却如同一把铁捶捶在了薛母心上,薛母眼中忽然涌出泪来,紧紧的握住宝钗的手,“娘在这,娘一直都在。” 这场景落在房间里诸人眼中,又是不同。玉版想起自己那已经记不清面目的亲娘,心中酸楚,拿帕子捂住眼睛,‘呜呜’的哭了起来。萧子昭见了,心中也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想着自己忽然离家,久久不归,母亲会不会也是这般难过,心中似有无限委屈,瘪了嘴,扯扯张沐的袖子,想要他安慰一下自己,却见张沐双目漆黑,紧紧盯住榻上的母女,目光深沉。萧子昭只得作罢,抿紧嘴唇,低头把玩着自己腰间的锦囊。 薛母用帕子拭着眼角,对张沐道:“赵公子,我不知道您究竟有多大本事,现在除了你,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你能救醒我女儿,我们一定,一定······”说着又是泣不成声。 “太太,赵某并非是不能治,只是令千金这病并非普通的晕眩之症。罢了,张某尽力就是。”张沐道,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薛宝钗,问道:“可有两寸长的绣花针?” 灵儿见诸人都愣着,急忙道:“有的,”说着从随身带着的针线包里掏出十几根长短不一的绣花针,“这些行吗?” 张沐走近,从中挑出八根,“这些针拿到沸水里煮两炷香,之后连水一起用盆子盛过来,别用手碰。” “诶,”灵儿应声去了厨房。 张沐对谢祁道:“谢邵送你的匕首还在吗?” “在,”谢祁道:“可要拿去煮?” “不用,放在火上烤即可。”张沐等谢祁应声出去后才对薛母道:“疑人不用,用人莫疑。太太放心,赵某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根治令爱的病,但仅仅是让她醒来,赵某还是很有些信心的。” 薛宝钗恍惚之间,神识又回到了前世。 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满是雪融化后泥水,宝钗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怀里抱着刚刚做好的绣活,快步穿过挤挤攘攘的人群,到了绣铺门口。掌柜的看见了她,大步迈了过来,用力一把将她推到墙边,“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站在门口,叫客人看见了怎么好?”言罢,斜睨了宝钗一眼,擦了擦手,似是刚刚碰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宝钗不语,将怀中的东西递过去。掌柜接过,仔细打量了几眼,笑笑,轻哼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小颗银裸子扔给宝钗,“拿着吧,下次再有好事了还找你。” “施掌柜,我们说好的是五钱的。”宝钗不愿生事,可这看着手中不到两钱的银裸子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们?嗤,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罪奴,给你五钱银子怕你是没这个福分花。”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去。 北风凛冽,透过单薄粗陋的衣裳一直吹到了心底,宝钗双手环住胳膊,握紧了手心的银子,似乎想从银子上面汲取一些温度。 吃饭要钱,穿衣要钱,屋子要钱,母亲的药也要钱,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被她们闺中女儿戏称为阿堵物的东西原来这么重要。 宝钗到药店买了药,又咬咬牙卖了一条鱼回去。这条鱼抵得上她给人洗三□□服的钱。一手提着药一手提着鱼,宝钗顶着寒风迅速的跑回了家。那个有着一圈泥和麦秆堆成的土墙环着的茅草屋就是她的家。 大门的门闩上长着倒刺,只是宝钗那双常年浸泡在冷水里给人洗衣换取银钱的手早已经感觉不出来刺了。这门闩很有些用处,每当这条街上的光棍混混上门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时,宝钗就是用这门闩将人打跑的。 “蟠哥儿,蟠哥儿。”听到屋里母亲的呼喊,宝钗急忙放下手中的药,跑进屋内。母亲瘫坐在土炕上,一只腿的形状歪歪扭扭,是在送哥哥上刑场追着囚车跑时被衙役砸断的,彼时自己还在一户人家里为奴作仆不得见母亲一面。等到自己终于被人赎出,再见母亲,母亲却早已哭瞎了双眼,连神志都有些不清了。 “蟠哥儿,蟠哥儿,”听着母亲一声声唤着哥哥的名字,宝钗心中唯有叹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只是斯人已逝,再说这些话也没有任何意义,顾好母亲才是正经。 将鱼汤炖好送到母亲嘴边,一勺喂下,总会漏下来一些,宝钗耐心的将污渍拭去,将鱼汤一勺勺的喂给母亲。喂完了鱼汤再喂药,母亲的病却还是一天比一天重。 一日两餐,窝头稀饭,省下来的钱可以给母亲添顿好的;衣裳破了,缝补一下还可以穿,钱拿来买药,母亲的腿到了阴天下雨疼得厉害;整日泡在冷水里,手指越发粗糙,一到冬天就冻裂了,可是不能不做,不做活,就没有银子,没有银子,就活不下去了。 有母亲在,无论如何,宝钗都会想法子活着。 可母亲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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