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三人准备停当,走出屋外。陶书天换了一身月白色大袖衣裳,束起白玉发冠,很是惹眼。他一手抱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另一手拿着一个木盒。    “我们去对面那座山崖,竹林里有个小亭,最是安静。”陶书天道。    昨晚来得匆匆,天色又晚,没注意到这座位于山顶的小屋背后竟是一处断崖,站在崖边俯瞰,深渊虽无万仞,也足以使人头晕目眩。崖壁上有很多扎根于岩石缝中的树木,成为老藤绝佳的攀附;那些藤蔓从峡谷深处长出,几根乃至几十根并不粗壮的藤拧作一股,一路攀爬至山顶。对面的山峰稍矮些,山势较为平缓,漫山皆是竹林,山风起时,翠浪滔滔。    唐梨扫了胡伽一眼,笑道:“看来,你只能沿着藤蔓爬下去了。”    “什么?”胡伽没反应过来。    唐梨嘲笑他:“你的法宝,那把扇子,不是已经毁了?”    胡伽恍然,敲敲脑袋,叹息道:“失算失算!虽然随便一把扇子都可以当我的法宝,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早知道多带一把了!表妹啊,那个……”    唐梨抱臂,面色一冷:“别想让我载你飞!”    陶书天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他两斗嘴,适时插话道:“师弟可以去那座山上伐一棵竹子制扇骨。”    “可是,师兄,我得先过去……”胡伽可怜巴巴地瞅着他。    陶书天放下火炉,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纸鹤,对着它吹口气,往地上一扔,纸鹤表面出现萦绕的青气,然后缓缓变成了三尺大小。    胡伽看得眼睛发直,唐梨亦惊奇不已。陶书天笑道:“就帮你这回。上去吧。”    胡伽大喜过望:“谢师兄!”便小跑过去。    与唐梨擦身而过时,胡伽双眼滴溜一转,忽然稍微折转方向,轻轻撞了一下她的右肩。唐梨皱眉,抬手想给他一下,他却脚下生风,瞬间奔到纸鹤边,一屁股坐下;纸鹤立即挥动翅膀,如真正的飞鸟,载着他向对面山峰飞去。    这时,胡伽回过头,得意洋洋地挥舞左手,大喊:“喂,这个借给我砍竹子!”    唐梨定睛一看,他手里一把造型古朴流畅的短刀,刀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不是她的七星刀吗!    摸着腰间空荡荡的刀鞘,唐梨咬牙切齿道:“师兄,你应该把他带到峡谷底下去!”    “哧——”陶书天笑出了声,又赶紧咳嗽一声,扭头掩饰。但唐梨已经看见了这个笑容,不同于他惯常展示出的那种温和有礼,却不免拘谨疏离的微笑,他嘴角边浮现一个浅浅的酒窝,眉眼弯起,蓦然变得生动。    过了会儿,他转过身,已恢复常态,道:“师妹,请。”    这意思是让她露一手本事。唐梨右手一抻,手中便握了一柄白玉——陶书天送的石榴红裙是窄袖,不过藏下它绰绰有余。    白玉柄长约七寸,形似剑柄而无剑托;横面椭圆,有两道凹槽;侧面是环绕的鱼纹浮雕。靠近两端各刻有四个卦象,阳爻浮雕,阴爻沉雕。    她摸摸玉柄一端,又将它调了个个儿,使乾坎艮震四阳卦贴近虎口,心念微动,一道透明的水柱从横面的凹槽处,如雨后破土的春笋般长出——也可以说它是一把剑,其长三尺,比一般佩剑窄一些,纤长灵秀;无形无色,锋芒含而不露。    唐梨举起剑,迎着阳光照了照,瓦蓝的天映着剑身,若非细看下发现水纹微漾,此剑简直与天色融为一体。    秋水共长天。    唐梨盯着剑默然,接着笑了,笑容有些怅然。御剑飞行,她早就学会了,可五六年来,秋水出鞘的次数屈指可数,委屈它了。    她的手离开玉柄,秋水剑轻巧地下落,悬在她脚边。她抬脚走上去,站在剑身中央,手捏剑诀,剑尖陡然一抬,笔直地飞了出去。    离地的那一瞬,唐梨心中一松,先前有些郁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山间清风,耳旁呼啸;无际蓝天,触手可及;春日煦阳,暖人心身。至于脚下广袤的群山,只要她想,随时可以登上任何一座,来去潇洒。    她听见另一道破空的风声,回头望去。陶书天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抱着火炉拎着木盒,宽袍广袖随风飞扬,飘飘欲仙;而他的脚下、身侧,竟没有一件可以依凭的物件,也就是说,他凭自身就能御风飞行。    唐梨心中暗惊:飞行时不假于物,能达到这等修为的人,即使在四神宗,地位也不会低……    陶书天见她回头,索性赶上来与她并肩齐行,两人同时落在对面山峰的竹林里。此地的竹子约四五层楼高,笔直修长,阳光倾泻而下,不见竹叶之影,反倒留下一颗颗小圆点。    落脚处有一座六角飞檐的小亭,青瓦铺顶,原色的木材做柱,没有匾额、题字,朴素得很。亭内一张石制长方桌,半面桌上划出十九方棋盘,纵横线用墨染色,四张鼓形石凳环绕在它周围。    地上有只恢复原来大小的纸鹤,胡伽不见人影。    陶书天捡起纸鹤放入衣袖,走进亭子里,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对唐梨道:“你去亭子里坐着,我去弄坛酒来。”    唐梨笑道:“师兄莫不是怕我知道藏好酒的地方,下次全偷了?”    陶书天莞尔:“好酒出自人手,只要手上有技艺,何愁无美酒?”    他一指小亭:“以此亭为中心,百步之内的竹子下,都埋了一坛酒,师妹来选吧。”    唐梨稍加思索,道:“懒得走,师兄就近挑一坛吧。”    话虽这么说,一双眼却笑吟吟地注视着他,满是狡黠。    陶书天了然一笑。越是居中,越是陈酒,今日少不得要拿出最好的来招待她。    他走到离亭子最近的那棵竹子下,手掌在空中猛地往下一按,只听“啵”的一声闷响,像酒瓶塞子被拔开,一个圆圆的酒坛冲破土面,划过一道长弧,稳稳当当地落在没刻棋盘的另一半桌上。    唐梨走近,掏出手帕擦拭掉坛子表面的泥土。酒坛用红布扎住封口,但盖不住浓郁的酒香,一丝一缕钻出。她深吸几口,大喜过望。    陶书天上前撬开坛盖,将美酒倒入带来的红陶壶中,架在火炉上;炉肚里装了几块银丝炭,陶书天右手一弹,漆黑木炭上便出现数点亮红,渐渐烧旺了。    两人相对坐下。陶书天把木盒一分为二,将其中一盒推到唐梨面前,她打开一看,是白子。    唐梨下棋一向不计较黑白,总归是能者胜之。    陶书天挟起一枚黑子,他的手骨节修长,有些削瘦,手背上几道微凸的青筋,给人充满力量的感觉。    他落子,在天元。    唐梨秀眉蹙起,摸不准他此举何意:他作为师兄却并未让先,是把她当作平等的对手;然而这第一手天元,孤独无依,后续的棋子能生出万千变化,可不一定连得上天元的气,所以稍有棋艺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手废子。    她谨慎地按以往的习惯下了第一手,而陶书天神态悠然,落子几乎不假思索。你来我往间,棋盘上几十颗棋子呈相望之势,各自为营。    这时,陶书天看看一旁火炉,壶口冒出一缕白气,笑道:“酒温了。”    他斟满一杯,递给她。酒杯是简简单单的白瓷,琼浆微青,酒香甘醇,饮一口,略辛辣的味道滑过咽喉,落在肚里,暖意直蔓延到四肢。    “这酒藏了十年之久,师妹评一评?”    唐梨眼神发亮,将杯中酒一滴不剩地喝完,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道:“不瞒师兄,我虽酒量尚可,但再好的酒,都牛嚼牡丹似的囫囵吞下,说不出好在哪里。不过,师兄你的酒,我尝出了——”她手一挥,指天,指地,“春天。朽者凋零,幼者蓬勃,万物生长,锐不可当。”    陶书天惊讶地看着她许久,终于点点头,笑着把两人的酒杯续满:“师妹聪慧。这杯酒我敬你。”    两只白瓷杯“当”地一碰,第二杯酒下肚,热气上涌,染红了唐梨的脸颊。    她还要继续喝,陶书天伸手按住酒壶,好笑道:“不是说酒量尚可?”    唐梨笑嘻嘻道:“师兄有所不知,我从开始醉,到醉倒,中间至少还能喝一坛。”    陶书天与她目光相接,此时她已有两三分醉意,那一双丹凤眼,若是生在位高权重者的脸上,定会使人感到无上威仪,然而她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醉中明眸半眯半睁,顾盼间,微挑的眼角似乎蓄了媚意,风流天成。    他匆匆移开眼,道:“不行,等酒醒一些再喝。”    她哪里肯,劈手夺过酒壶,给自己满上,一仰头,豪迈地饮尽,笑逐颜开。陶书天微微皱眉,想把酒壶拿回来。她却双臂一环,将酒壶紧紧箍在胸前,歪着头笑,颇为无赖地说:    “光喝酒多没意思!这样吧,酒壶在我这儿,告诉我一件你的事情,我就给你喝一杯。”    陶书天看她醉得不轻,可思绪清晰,神情甚至有几分庄重,不由失笑,点头应允:“可以。不过,公平起见,你也需说一件你的事,才许喝酒。”    唐梨愤愤道:“师兄,我这些年来给你写过多少信,说了多少事,你倒是一个字都不回,公平?”    听到这话,陶书天本来满是笑意的眸子黯了一霎,低头把自己杯里的残酒喝完,重新抬头笑道:“你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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