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梨反而不着急了。她一手支颐,目光在陶书天脸上来回逡巡,心想,胡伽那小子说得还挺对,此等风姿,浸在富贵温柔乡的京城公子们哪配与之相比? “师兄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住?” “燕国旱灾,我一家人南渡至此地讨生活。半月后,母亲不服水土,染痢疾病故;五个月后,父亲往山中打猎,遭遇猛虎,尸骨无存。南迁的路上,为了凑盘缠,两个妹妹卖身为奴,我找不到她们。” 唐梨顿时后悔问了这么个问题。 短短几句话,足以让闻者心惊。然而陶书天语气淡淡,仿佛已经把这段生离死别从生命里剥离,以一种事不关己的角度,冷眼旁观。 唐梨叹气,举杯道“慰先人亡灵”,一口闷完,放下酒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她想起最近几十年来,这片大陆上,除了梁国国力蒸蒸日上,其余三大国,以及附庸于它们小国,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北方燕国气候苦寒,连年大旱,饿殍遍野;南方平国恰好相反,大河陵江频频水患,且举国上下无人敢治水,平庸的君王束手无策;西方荆国则苦于人祸,宦党与外戚把持朝政,二十年间废立幼帝五人,宗室人人自危。相比之下,东方梁国一派安定繁荣,士人敢诤言,耕者有余粮,商者买卖忙。因此,附近不少小国纷纷投奔梁国,最后直接被拔去权柄,并为行省,梁国的势力范围逐步扩大。 唐梨知道,她的父王是位难得的明君,自继位来苦心经营二十载,方有此大梁盛世。他国势颓,己方势旺,以父王的野心,自然不甘于固守旧土,而谋求开辟疆域。可是,朝野之上却为此分成两派,反战的一派,力劝梁帝以五百多年前赵灵王之事为戒,不可冒犯神明。 据说开辟混沌后,上天派遣四神以镇四方,他们的后代就是如今的四宗。四宗手握神谕,沟通天地,依照神明的意志监管这片大陆。漫漫数千年,每一个兴起的大国背后,定有一方神宗扶持,或者说,挟制。 五百年前,南方之国尚名赵,赵灵王也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也曾挥兵直指别国。他率大军向西夜渡陵江时,忽然天降大火,又有无数星辰陨落。那一晚,红光冲霄汉,火焰伴着士兵的鲜血,铺红百里陵江。 待长夜过去,东方初晓,上天的异象才渐渐止歇。赵灵王好不容易安抚好被烧伤、砸伤、踩踏而惶惶不安的士兵,迷雾未散的河对岸却出现一支数万人的精兵,穿着和他们相似的盔甲。 驻守赵国西疆的大将军吴起,叛。 江山易主。赵国灭,平国立。 人们都说,赵灵王狼子野心,才招致上天惩罚。 唐梨幼时初读这段历史,薄薄的一页,干瘪的描述,将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她细思之下,觉察出此事的匪夷所思之处:赵灵王大军刚遭天罚,从东迁的叛军就恰巧到了,总觉得……并非天灾,实为人祸。天火与陨石,其实是经史官文饰的火箭与投石? 她又查阅了大批史书,提笔画出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各国疆域变化,画完后,依次钉在一面墙上。十几张白纸一排开,她看着看着,敏锐地发觉了一个规律。 这规律连她这七八岁孩童都看得出来,然而从不见读书人撰文议论,史官记入卷册。换言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视而不见,保持沉默。 ——万马齐喑究可哀啊。她想。 数千年来,这片大陆的基本格局都是东南西北四个大国,有时候夹缝里艰难地冒出三两小国。除了东西之间有万寿山脉这道天险隔断,其余的接壤处纷争不断,战火频繁,边境的城池仿佛孩童抛的沙包,今日在你手,明日落入我手,谁也奈何不得谁。 四大国也时有更替,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被灭的国,都是在明君当政、国强民富、军队征伐四方所向披靡之时,突然遇到天灾,如水患旱灾蝗灾瘟疫,甚至荒唐至极的“天火陨石”,引发叛乱,被取而代之;而腐朽迟暮如今日西荆,反而稳坐江山。 唐梨在神女千卷中,看到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但这道理放在这片大陆,就是个笑话。 就好像,上天只愿意看到大陆四分五裂,永不一统。 “师妹?师妹?”一声呼唤,令沉思许久的唐梨回过神来,忙举杯赔礼:“抱歉,想事情出了神。” “师妹刚才眉头紧皱,可是遇上什么难题,不如说出来探讨一番。” 唐梨有些犹豫。昨晚看了不少他写的策论、经注,不仅行文优美,而且立意深刻高远,足以窥其高才,的确是够资格与之论天下,可他曾是北燕人…… 思忖再三,她先抛出一个问题:“师兄相信这世上有神吗?” 陶书天不假思索:“没有。” 唐梨微怔,明眸忽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秀眉舒展,笑意渐染。 “巧了,我也不信。”她顿了顿,又道,“我以前问过先生。” 八岁那年,龙宗宗主的幼女随父造访大梁,这丫头看中了她一件翡翠青山玉雕,二话不说就让下人拿走,根本没问过她这个主人。当下唐梨就想,以大梁之盛,以她公主之尊,神宗之人尚敢抢她心爱之物,那么天下百姓,又被敲了多少骨,吸了多少髓? 她问先生,神宗作为使者,传达神的意志,虽地位尊崇,难道就可以罔顾人世间规矩,胡作非为吗? 绿竹先生闻言,一向温和淡泊的他,言语中罕见地露出一丝嘲讽:“哪里有什么神?” 他说完这句,便缄口不言,任唐梨怎样旁敲侧击地打听,再没透露过半个字。 陶书天听完这段往事,笑了:“我没问过师父,我是自己推测出的。” 他抓起三枚黑子,又欠身从她的棋盒里拿了一枚白子,“啪”地拍在桌子中间,推开,示意她侧身看。 东南西北,他把白子放在了东边。 “这是当今的四神宗,北方玄宗,南方龙宗,西方白宗,东方木宗。然而,据民间一些流传的野史记载,在很久远的年代,四神宗应该为北方玄宗,南方朱雀宗,西方白宗,东方龙宗。”他把东边的白子拿掉,南方的黑子挪至其缺位,再取一枚黑子,落在南方。 “这……合四象之数。”唐梨微微皱眉道。 陶书天点点头:“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居其位,这才合乎天道。” “可是,我能查阅到的史书里,从未提及这些。”唐梨呼吸急促了些,脑里飞快地思考着,“神宗易主……发生了什么?难道类似三百年前的木宗之变?” 三百年前的大陆,发生了一件令人胆寒的惊天大事:延绵数千年、屹立与大陆东方的木宗,在一夕之间,神山上草木凋零,全宗的人无声无息地死去,死因都是被利器割喉——除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当时宗主的幼子,在死去的母亲怀里,在流血漂橹、恍若人间地狱的惨状里,沉沉睡去。 至于这个婴儿被人收养、后如何复兴木宗,没了神宗做靠山的前朝如何倾塌,大梁如何在废墟中重建,都是后话。 “四大宗自诩为神之使。假设野史不是空穴来风,什么情形下,‘神使’需要迁地易主,连名号都更改?”陶书天问她。 “因为……他们供奉的神明寿数将尽?”唐梨随口道。 陶书天盯着那四枚黑子,食指曲起,在棋盘上一下下叩响,冷笑。 “在人间,朱雀宗失势,木宗取而代之,龙宗南迁。假若他们背后的‘神’果真存在,指使着四宗的一举一动,那么,背后的势力肯定经历了相同的事。这又带出另一个问题——四神宗称他们的权力由‘神’授,那么‘神’的权力从何处来?天生的?不。” 说到这儿,他猛然拔高声音,“既然神权可灭、可改、可换,与俗世之人一般无二,又算得什么神!又有什么资格凌驾世人之上!” 说罢,他胸口起伏剧烈,抄起一旁的酒坛,也不管那酒还是冷的,倒了满满一杯,一气喝光,才缓过一点,重重地搁下酒杯,低声、沉重地说道:“天下苦于神宗,久矣。” 唐梨心头大震,肃容道:“师妹愚见,与师兄不谋而合。” 她将方才沉思时所想缓缓道来:“我认为,数千年来,四神宗始终在幕后把控天下大局,各自扶持政权分庭抗礼。外有敌,则举国上下关心的,不是如何使国强民富,而是与他国相斗。一旦其中一国过于强盛,有一统山河的实力,神宗就用天灾或人祸挫其锐气,甚至另立他人。如此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祸之始也。” “昔年大梁太/祖立下祖训,破神女千卷者封国士。梨承蒙先生教导,一年前侥幸做到。既担其名,便要负其责。不瞒师兄说,我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收服宇内,天下归一!” 这话可不得了。即使是梁帝及梁国的主战派,恐怕也只想过一点点蚕食国境周边疆土,徐徐图之,从未有人胆敢一开口就要整个天下。要是被四神宗和他国之人听见,定要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可现下他们坐在山顶的竹林里,说出口的话都随着习习凉风,逸散于天地间。 陶书天听罢,神态如常,微微一笑。唐梨看出了鼓励的意味,不由一怔,然后自嘲地笑笑:“我话说得漂亮,可真要去做时,别说平天下,连朝中人心都难平。” 近一年来,她只是协助父王处理些杂务,哦,还有一次去边塞慰问犒劳军队,顺便帮姨父打了场胜仗,弹劾的奏本便纷至沓来,都是劝父王把她赶快嫁出去,莫要再插手朝政。 想到这些,她心情低落,垂下头叹气。忽见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将她的酒杯拿了去,斟满了,递给她。 她想也不想,接过后一口喝完,却听见陶书天失笑道:“这杯我打算敬你的。” 唐梨抬头一看,陶书天双手捧杯,举至胸前,带了几分笑意,专注地凝视着她,眼里仿佛藏了漫天星子。 唐梨的心突然没来由地一阵跳,忙移开视线,嘟哝道:“再倒一杯不就得了?”说着便去拿酒壶。 陶书天却同时伸手想按住酒壶,两人的手好巧不巧地碰在一起,又一同缩了回去。 指尖残存的触感,干燥、温暖,还不赖。唐梨想。 陶书天面上无异,轻咳一声,板起脸道:“师妹,贪杯不好。” 唐梨顺从地点点头。 陶书天再次举杯,朝她一揖:“师妹身怀大才,心系苍生,是天下之幸。纵有一时不如意,也勿因此动摇心志。” 手中无酒,唐梨只能拱手回礼,感慨道:“一则我年纪小,二则我是女子,这番话我若说与旁人听,恐怕要么嗤之以鼻,要么如临大敌。难得师兄认可我。” 她忽然想起昨晚谈话时的些许不愉快,斟酌着开口道:“师兄虽隐居于此,但你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绝非一心归隐之人。”边说着,边看他的脸色,见神色如常,暗自松了口气,续道:“既然我们对天下事的看法如出一辙,而我虽欲成大业,但根基尚浅,正需要广招贤才。师妹惶恐,敢问师兄可愿步入俗世,助我一臂之力?” 说完,唐梨收在袖中的手慢慢握了起来,心情忐忑到了极点。 于公,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她自然希望他能为大梁效力;于私,今日对弈饮酒、畅谈天下事,实在是酣畅开怀——人生在世,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多难得啊。 陶书天漆黑如点墨的双瞳里闪过数种复杂的情绪,如海面上掀起的惊涛,却最终化为一泓平静的碧潭。他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温柔地笑了,两指挟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轻敲两下。 “好啊。天下这盘棋,凭什么就该他们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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