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行舟,日行飞快。 倾城睡醒,外间仍是一片烟波浩淼。 她不由得迟疑,犹记得上一次睡醒,已然去了千里之外。今次,一夜竟似没走多远的路途。 她迟疑。 还未开口,独自坐在船头的王大可,却先出声,声音有慵懒的不耐,“上一回,你上船就睡,一睡便是一天一夜,这能相提并论?” “什么?”她惊呼,完全懵逼。 从苏子御的宅邸出来,她竟睡了那么久? 满头黑线去看他的背影,他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不肯再回答她无聊的话题。江风吹着他细碎的短发,显出别样的神气。 为了表示心中不满,免不得要揶揄两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别人都是正儿八经蓄着长发,束着头发,你怎么偏生剪得这样短?果然是自古丑人多作怪,逆徒多不道。” “哼。”他依旧没有回头,懒懒笑了一声,不屑开口,“爷上无高堂下无妻小,一人吃饱全家不管,管那些酸腐礼节做什么?留那么长的头发能换饭吃?真要打起架来,一把被人拽了头发,还不得一头磕死。” 他冷冷回过头来,桀骜地看着她的眼睛,吊儿郎当,“何况,爷这个样子,岂不是俊俏多了?” 自负的人她见识多了,如此自负的人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从前便闻,清军入关要求文人剃头剪头发,多少人上吊自杀也要死守头顶尊严。从前便闻,文人墨客多爱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别说剪掉长发,就是不小心掉落几根,也要小心收藏,埋在花树下,祈祷又祈祷,害怕被神灵责怪。 这一切,到了王大可这里,浑然行不通了。 她眸光闪烁,半晌不言。 他挑眉,“前几年也没见你对爷的头发指手画脚呀,怎么才认识个苏子御,反倒开始鸡蛋里头挑刺?” 反常必有妖,他眯起眼睛上下扫视她,“是何居心?” 倾城睇他一眼,不耐,“有剪刀吗?” 他目光一闪。 她烦了,“你不觉得这长到脚踝的头发很烦人的吗?我虽然喜欢留长头发,可没想过要这么长的。” 他懵了。 这个时代的女子,也是不会剪头发的。不过寻常人家,想要长至脚踝也是不可能。头发也需要营养,不细心护理的头发,如何也不会长到脚踝去。 小老百姓家的姑娘,几乎就能从头发长短推断出家境富裕程度。 像倾城这样,一观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闺秀。 一头青丝如瀑,雅黑顺滑,多少人羡慕不已。 他摇摇头,一本正经,“爷是男人,又不绣花,随身带剪刀干嘛?” 她不耐,走近一步,“匕首有吧?” 他目光微闪,摇头。 她挑眉,“我记得……”还真是不记得了,却又不肯就此作罢,立时在小小的船上翻动起来。 找了半晌,啥也没找到,她忍不住再去看他。 他认认真真搜了搜衣裤,从后腰上摸出随身带着的武器,“你看,爷只有分水刺,你是知道的。” 他一副分水刺走南闯北,历经沧桑,镇守千舟水寨,打遍岷江万千水匪,也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强大的战甲,有了它,行遍天下,性命无虞。 她步步走近,瞧着他手上的分水刺,勾唇,“没有匕首,有这个也凑合。你看,这上面不就是刃吗?” 分水刺专破拳脚和硬功,刃是有,可也并不比剪刀锋利多少,真要拿来剪头发,还是算了吧。他可从来没想过要用它,做杀人之外的事情。 他绝对不允许。 他满面不耐,“不行不行,杀人的兵器,岂能拿来剪头发,你找死!”横眉冷对,高挺的鼻梁一正经起来,有着特有的威严。 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她却不惧,“撒手。” 他不肯。 她硬抢。 她的伤势到底没好全,如何能跟他硬抢。 他不敢真个用力,却又不肯兵器受辱,只好来来回回换了手,只教她拿不去。 她怒了,“王大可!” 三个字音色柔润冷清,圆瞪的水眸,卷翘的长睫如同扑闪的蝶翅。 阳光下,白皙的肌肤像是透明。 美得那么不真实。 依稀仍是经年以前,他们在江上初遇的样子。 他目光一冷,忽然站起了身。 站起身,他便比她略高了半个头。 他低垂了视线,紧抿了双唇,剑眉星目,方颌挺鼻,这是发怒的前兆。 她冷着脸,脚步不移。 二人对峙,江风呼啸,烟波浩淼。 他将手中的分水刺递给了她。 她伸手接了,也不肯搭理他,随意坐在船头,开始鼓捣她的长发。头发太长了,委实让她不能好好行动,她不知道从前领兵作战,她是怎么解决这麻烦的。 显然,此刻的她不愿再被这头发困扰。 讲真,分水刺的利刃并不算特别锋利,根本不能当剪刀使用,也不能当匕首使用。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尤其是她见到他短发飞扬的样子,愈发觉得自己长及脚踝的头发是个累赘。 闲着也是闲着,她开始一点一点的割自己的头发。 断掉的青丝,刹那飞扬,随风落入江水之中。像是沧海浮萍,眨眼无踪。 王大可蹲下身,盯着她努力割头发的样子,目光冷清,“你这么随意丢在水里,考虑过鱼虾的感受没有?” 鱼虾能有什么感受? 什么时候千舟水寨的王七爷,成了取经归来的唐僧? 她瞥他一眼,不肯理会。 又一股青丝被割断,眨眼飞扬。 青丝飞过他的身畔,甚至撩了他的衣裳。 他冷冷坐到她旁边,满眼不耐和厌烦,“爷心情好,帮你收拾。省得你的头发全掉下去,污了江水。下游的百姓喝了水中毒而死,那就不好了。” 她嗤一声,懒得与他争辩。 他便伸出手,捏住她乌黑柔顺的发梢,任她在中途随意切割。割下一股,他便收纳一股,缠绕在手指手腕上,果然再没有青丝飞扬。 她专心致志剪头发,他专心致志收纳头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也不知耗费了多长时间,她总算是将头发都切断了。 站起身,长及脚踝的青丝,只剩下齐腰的距离。 她勾唇一笑,左右瞧了瞧,甚至对着江水照了照,终于满意的点点头,呼出一口气,“这下不就正好。” 回头,伸手,“拿来。” 他目光微闪,冷面不耐,顺手将绕指的长发揣进怀里,“等到了吃饭的地届,爷权当一回好人,随便找个地方帮你扔了就是。你可别费心思想要再丢进水里。” 他手中空空如也,她又不是古人,非要找个地方将青丝埋进土里,自然也便作罢。 顺手将分水刺丢还给他,她一身轻松的走进船篷,总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 这种感觉,实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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