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心愈迅速地反锁插上老旧的铁门栓,一手捂着通红发烫的脸,一手捂着砰砰急跳的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门外的吵闹声很大,问疼不疼的声音,还有喊疼的声音。 好像……夹到那人的……手了…… 宋心愈愧疚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再抬头时,看到正站在她面前的七十岁老婆婆……和一个四岁小男孩。 老婆婆左手拎着扫地扫帚,右手拎着炒菜的平底锅,满头白发,有些驼背,身子骨偏弱,但目光炯炯。 小男孩脸上戴着骷髅面具,左手右手各拿着一个长衣架,看不到脸,但马步蹲得很实。 两个人俱是准备破罐子破摔要拼个鱼死网破决一死战的状态。 宋心愈:“……” 宋心愈摘下两层帽子,放下书包,竖起大拇指,“气势,婆婆你和乐乐的气势绝对够了。” 宋心愈话音刚落,小男孩已经扔了衣架朝冲了上去,宋心愈顺势将他抱起来,摘下他脸上戴着的骷髅面具。 小男孩皮肤不是很白嫩,但不像一般农村孩子那样粗糙,而是健康的干净,婴儿肥的脸蛋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时眼睛里像有星星,很聪明的样子。 小男孩小胳膊圈着宋心愈的脖子,小脑袋蹭着宋心愈的脸,嘴里发着满足的哼哼声。 门外时沐阳愤怒地敲着门,“喂!你给我出来!跟我道歉!” 小男孩刚要说话,宋心愈忙做着嘘声的姿势让他不要说话,把他放到地上说:“我有玩具送给你,但是要‘嘘——’。” 小男孩乖乖地点头,衣服上的图案小兔子也跟着他一块儿点头。 宋心愈从双肩包拿出会变身的玩具递给他,蹲下身哄着说:“乐乐,你去里屋玩,不要太大声,我和婆婆有话说。乖,去吧。” 宋心愈又把书包也递给他说:“里面还有玩具宝藏,去找找。” 小男孩乖乖地点了头,开心地抱着新玩具和书包颠颠儿地跑到后边的里屋玩去了。 门外的社会人也开始敲门,“宋心愈,我数十个数,你给我出来,不然我就硬闯了!我开始数了啊,我开始数了!” 婆婆神色担忧地问宋心愈:“能闯进来吗?”婆婆说话的时候能看到嘴里牙已经掉光,满口洁白的活动假牙。 “不知道……”宋心愈说完又摇头,给了婆婆一个安心的答案,“不能,上次来都没硬闯。” 婆婆精神状态还不错,听宋心愈说完,就放下了扫帚,张罗着吃中午饭。 婆婆走到炉灶前放下炒菜锅,回头问宋心愈,“中午在这儿吃吧?给你炒茼蒿,每次你来都吃炒茼蒿,乐乐都爱吃青菜了。”说着,她打开冰箱保鲜层,冰箱里装着满满登登的蔬菜水果,婆婆从中取出用保鲜膜包好的茼蒿菜,又从冷冻层拿出肉放进冷水里泡着。 “再炖个排骨吧,您和乐乐补一补,我不来您都不舍得吃。”宋心愈接着又道:“您牙口不好,吃不了太硬的,肉炖得久一点。” 宋心愈家的这个农村房子,进门便是水泥地的长厅厨房,围着厨房有前左前右,后左后右四个房间,很宽敞,也很干净。 虽然是农村的平房,还有水泥地的厨房,但基本的设施也都有,自来水池,热水宝,液化气罐,冰箱,一张折叠小圆桌,和三把椅子。 门外社会人已经从10倒数到4,见宋心愈没有回答,开始抻时间拉长声音喊:“三——二点五了啊——二点五了——” 宋心愈将头发掖到耳后,耳朵动了动,却没理,径直打开小圆桌,和婆婆坐在圆桌旁,一起摘菜。 宋心愈问婆婆,“婆婆,你怎么样?他们没碰你吧?” “没有,他们到这儿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编筐,听见车声就赶紧进来了,可惜没来得及锁大门。”婆婆看着还有些脸红的宋心愈,叹道:“心愈,婆婆觉得,这个房子,你就不要再坚持了吧?你要知道,人的容量很少,想要得到更多,就得先放下。” 宋心愈认真地说:“我坚持不妥协的原因不是想要更多的钱。” 婆婆瞪了宋心愈一眼,起身去拿盘子,背对着宋心愈说:“婆婆活到七十岁,都已经有二十年没提过这个字了,婆婆指的当然不是钱。” 宋心愈懊恼地捂着脑袋说:“婆婆,你也不支持我了吗?” 婆婆把摘好的茼蒿放到盘子里,语重心长地说:“不是不支持你,婆婆只是想给你指一条不那么累的路,平坦,宽敞,沿途风景多人也多的路。” “那样就……太挤了吧……”宋心愈起身又去拿了个大的洗菜盆,拿出放在盘子里的茼蒿,放进大的洗菜盆里,“婆婆,我不怕孤单,我怕人心。” 婆婆:“乐乐都天天喊着要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呢,他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就那么执着呢?” “小朋友的世界虽然单纯简单,”宋心愈说:“但也有强弱之分,阶级之分,比如小朋友们总会说……” 小男孩抬起头说:“你得听我的。” “看吧。”宋心愈打开水龙头,让温水冲刷着菜叶上的灰尘泥土,倚着水池柜子回头说:“大圈子,小圈子,怎么都是过一生,对我来说,当然要选个不那么累的。” 宋心愈说完又笑了,“对了婆婆,刚才我网约车,约到个宝马,我这辈子第一次坐宝马诶!” 门外的社会人这时喊道:“一点二……一点一……一!宋心愈你有种你就一辈子不出来!” “她当然没种。”门外,时沐阳双手遮着太阳,站在被遮着窗帘的小蓝木窗前往里面看着,可惜完全看不到屋子里面的情况,又看到自己被夹红的手指,“不对,也挺有种。” 社会人胡松走到时沐阳身后,用脑袋顶着他肩膀哀伤地问:“沐阳,怎么办?” 时沐阳问:“这房子是那姑娘的?应该是她爸的吧?她爸呢?” 胡松踢着院子里围着院子的小木栏泄气,边说着:“她妈跑了,她爸死了,她上大学的时候住校,这房子就空了好几年,村长说这宋心愈再回来的时候就带着这个老大娘和小孩,不过她不住这儿,就老大娘和小孩住这儿,她平常住市区,偶尔才回来。” “刚才看见她从宝马上下来的。”时沐阳倚着小木栏,举着右手对着阳光看来看去,“上大学的时候被包养,生下个孩子,偷偷在农村找个靠谱的老人保姆养孩子,偶尔回来看孩子……听着是不是挺顺理成章的?” “操,怪不得给多少钱都不拆。”胡松气得狠狠一脚踹倒了院子的木栏,“不能强拆,开发商那边还一个劲地催咱们,怎么整,怎么整?!” 小木栏一倒,连带着时沐阳差点儿摔倒,幸好时沐阳反应快地扶住胡松的肩膀才没摔倒,胡松尴尬地冲时沐阳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时沐阳摆摆手,没发脾气,慢悠悠地说:“不用急,没人能在利益面前不低头。既然被包养,就说明还是喜欢钱。” 胡松气道:“这钉子户太他妈难搞了,想要多少钱,不也得谈吗?躲在里面不出来算什么事儿。” 胡松正和时沐阳说着呢,时沐阳突然看到蓝色木门被推开了,他立即走过去,但宋心愈推开个小门缝扔出来一管东西,就急着迅速地关上了门,急得还能听到她用力插门的声音。 东西贴着木地板咕噜咕噜滚出来,胡松过去捡起来,一个细长的小瓶子。 胡松气笑了,抬头对时沐阳说:“云南白药。” 时沐阳也跟着气笑了,“这姑娘什么脑回路,来,给我喷点儿。” 胡松打开云南白药气雾剂的盖子,握着时沐阳的手腕要给他喷,时沐阳皱了皱鼻子,胡松堆脸笑:“难闻哈,你也是今天倒霉,被人家骗错路,又被人家夹到手,但还好人家也内疚,给你送药了,忍忍吧。” 这时蓝色的小木窗又被推开,飞出来一团东西,掉到时沐阳脚下,接着小木窗再次被关上,留下晃动的蓝色窗帘。 时沐阳捡起来,是用一团纸巾包着的东西,左一层右一层地打开,里面又是瓶跌打损伤红花油。 胡松在一旁道:“人才。” 纸巾里面还夹着一张小纸条,时沐阳低头瞧着,上面写着:夹伤你的手,对不起。房子的事,免谈,请回。 时沐阳看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胡松好奇地过来抢着看,他也跟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字体……很卡通……结尾还……手画了一个……鞠躬的小人儿。 胡松摸着下巴说:“这妹子还挺可爱啊。” 时沐阳眯了眯眼,随手把纸条和红花油一并揣进兜里,走到门前,敲门。 “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时沐阳慢条细理地说,“我是拆迁公司的老板时沐阳,也是这里开发商的朋友,你如果不想和评估员谈,可以出来和我谈,你有任何补偿要求现在都可以直接和我提出来,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解决困难,你的沉默浪费的不是我们的时间,浪费的是你身边老人和小孩的时间。” 宋心愈没有出声。 时沐阳隐约听到了房子内开火炒菜的声音,闻到了米饭香和菜香。 心……可真大啊…… 时沐阳继续道:“你们西滩村一共一百零二户,已经签字的有八十九户,联系不到人的有六户,还有七户没签字的就有你家,其中其余六户都是在谈当中,只有你家是闭门不见,如果你现在出来和我谈,我可以给你一个对你来说比其他一百零一户人家都高的数字。” 胡松凑过来说:“你什么时候把这数字记下来的?” “除了一百零二户,其余都是编的。”时沐阳小声回道。 但是宋心愈仍旧没有出声。 胡松凑近时沐阳的耳朵说:“之前也是,不报价不谈判,不知道她的底线,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问题,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喊着找能做主的老板来谈,但是你看你都来了,她还是不谈。” 时沐阳点点头,忽然扬声狠道:“给我砸——” “你敢让人砸我就找律师告你们!”宋心愈立即大声喊道。 “——砸个核桃么,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时沐阳靠着门说:“所以你至少还是相信律师的,我们这里有律师,你出来跟律师谈如何?或者你不相信我们的律师,你可以请个律师,让律师代表你过来和我们谈也可以,最后你们请律师的费用也可以由我们来出。” 时沐阳说完,忽然抬头看向胡松,“对了。” 胡松立即挺腰备战,“你说。” 时沐阳:“我手机没电了,放你车里了,找个充电器给我充电。” 胡松腰顿时一塌,“还以为什么大事儿。” 时沐阳对胡松摆摆手,指着院子里的其他人,“让他们上车吧,怪累的,别跟这儿干站着。” 胡松紧忙眉飞色舞地问:“我们都走了,你要干什么?” “光天化日的,我能干什么?” 时沐阳踢了胡松一脚,“赶紧去给我充电。” 院子里的其他人都清光了,时沐阳又继续抱着肩膀倚着门,慢悠悠地对着门里的宋心愈说:“你们这西滩村是靠海的村子,动迁的概率有多大你应该早就有数,也应该早就想好对策了,不过,我相信你应对的策略不应该只是闭门不见吧?闭门不见的意思是向我们展示你坚定的态度,对此我已经收到了,那你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了?” 说着,时沐阳又扬声喊着,“把挖掘机给我开走,人家这是老人、姑娘和孩子,是弱势群体,再吓着人家,知不知道文明拆迁!” 声音大的像是故意要让房子里面的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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