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专属于祁山上绵长的雨季来了,整座祁山被雨雾笼罩,高山树木被雨水日日冲刷,幽静小道没了平时来来去去的弟子,就连飞禽走兽也都难寻踪迹。 往年司无魏这时都躲出去四处游医了,今年因事耽搁在山上干脆就闭关不出了,药宗的人也都龟缩不出门,就连平时上山下山的弟子们也都慵懒起来,能蜗居不出则都不出门了。 昭之是药宗唯一一个忙得四脚朝天的人,早上要去药庐疗伤,然后赶去明宗听讲,下午要做功课、抄书。师傅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说她的脚好了,将之前落下的功课一一检查,发现不少缺漏,然后又罚抄,罚更多的功课,本来应付这些她还好,但是现在疗伤,抄药经的时间彻底打乱了,她的头都要大了。 疗伤是一件很费神的事,不但她费神,司无魏也费神,她的身体一直有病根,后来又长期泡冰泉水,再加上这次摔伤,又要养精神,又要扎针,喝各种药。司无魏则是给她试药,看各种典籍,然后再试药,再查典籍。 前前后后两个多月,雨季都快过去了,司无魏才宣告,她的身子骨好了,以后再也不用泡冰泉水,也不用担心会复发了。 她的腿好全以后,亲自去星玄长老那边赔罪。星玄长老是没收弟子的,但他的辈分实在太高了,所以大家都喊他长老。但若要论起来,他师傅傅明意都要喊他一声师叔祖,他是傅明意的父母的师叔,算是祁山派的硕果仅存的老前辈了。这位老前辈脾气古怪,为人严苛。身为祁山掌门人的师傅都经常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倒是对师叔颇为赞赏。 她在院外站了半个时辰,小童推门出来答话,“长老说,让您把东西留下就可以走了。”昭之无奈一笑,将手上的书籍和一个小玉瓶交给他。一边客气寒暄,“有劳了。”却并没有离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将木盒的盖子拉开一点。 一盏茶的功夫,院门再次打开,走出一个清瘦的老者,一身青衫,令人肃然起敬的仙风道骨。昭之挺直脊背,往前行了两步,弯腰行礼,“弟子昭之,见过星玄长老,弟子今日前来……” 话未完,却被打断。“这血蝉是你的?” 星玄长老微微眯了眯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他,目光在她腕上停留了好一阵,最后才定在昭之捧在掌心的小木盒子上。 昭之走到他身前,将小木盒子双手举到他眼前,“这血蝉药用价值极高,弟子无能难以养活,思来整个祁山只有长老您能养活它。” “哼,傅明意那蠢小子竟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星玄长老接过小木盒子,神情倨傲,口气也尖利,转身往里走。昭之恭敬的跟上他的脚步,心里却有几分得意。 世人皆知祁山医仙司无魏,却鲜少有人知道祁山隐居高人星玄长老,一来这位前辈闭关一次十年,隔两年闭关一次。昭之上山之后他已经闭关一次,这次去偷药正好遇到老人家出关。二来老前辈只专研药理医术,豢养药人,毒兽,却从不治病救人。是以,他的医术世人不知,老前辈也压根不在乎这些虚名,真真称得上世外高人。 昭之站在室内四处打量,几个月前被她弄乱的架子,药瓶,书籍已经焕然一新,干净整洁,全都恢复原样。 星玄长老坐在桌前,将整个木盒拉开,露出里面的碧叶雪花,雪白的花苞上,一只血红的虫子趴在上面。长老看了看木盒,又伸手过来,昭之忙将手腕送上,长老闭目凝神片刻,将她的手放开。随口问她,“怎么,毒解了。” 昭之面带微笑,双目直视前方,点点头,“是的,师叔说不会再复发了。” 长老眉头一皱,又说,“祁山这一辈,她倒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昭之诚恳的笑,“师叔常说,祁山派医术数您最高,其他人若是有幸能受教于您门下,祁山派的医学将远超今日的发展。” “你过来。”星玄长老从碧叶雪花上扯下一片叶子,对她招招手。 昭之走上前,他将叶子递给她,“嚼碎了咽下去。”昭之惊讶的看着他,见他并无多说的意思,将那叶子放到嘴里,嚼了两下,那味道说不出的腥辣苦涩,咽下去以后嘴里仍是残留一股子味道。 然后星玄长老又从身后药柜底层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小药瓶,倒出一滴墨色药水,滴在茶杯里,递给昭之。昭之一口咽下,不一会儿便觉五脏六腑气血翻腾难受至极,长老在她背上点了几下,她呕出一口黑血,胸腔才舒适一些。 长老又给她把把脉,单手支颐,昭之急促喘息,心里一阵感动。师叔让她带小木盒过来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师叔虽然总是骂她,刁难她做各种麻烦的事情,却是真心疼爱她,闯了祸虽然也罚她。但是,却为了她留在祁山给长老研制药赔给长老。长老虽然脾气古怪,对她也是包容不已,她过来的次数不多,每次长老都会给她把脉。就连上次闯了那么大的祸,今天带来血蝉和抄好的书,也没再跟她计较。 又过半晌,长老拿出两个瓶子,一个白色一个绿色。“白色瓶子里的药水,寒毒发作的时候,倒一滴在水里。”昭之伸手接过。“碧色瓶子里是陨丹,药效稳定,给宁家那小子吃,可强身健体。”昭之哑然的看着他,眸光微动,流光熠熠。“长老,” 长老背过身去,言辞犀利,“哼,上次陨丹药性没调试好,我自然是不能给他胡乱吃。结果你这笨丫头,将我这药房闹得天翻地覆。” 昭之跪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声音哽咽,“弟子有罪,铸成大错,甘愿承受任何责罚。” “哼,少来这套。”长老怒意难消,嘴上更是得理不饶人。 昭之并不说话,也不起身,反倒是星玄长老先受不住,过来将她拉起。“行了行了,老头子也老了,你以后少来这么折腾,让老头子多活几年吧。” 她去禅宗的时候并没见到墨阳,据说是闭关修行,但昭之猜是上次他拒婚被关禁闭了。她将药交给门房,重复星玄长老的话给他,就离开了。 昭之还是没能和孟琮沅一起下山,那天她收拾了包裹走到院门口,钟九告诉她,他们即将离开祁山,她心里一阵茫然,时间是当初孟琮沅告诉她的时间没错,可她总觉得有什么是错的。 午后时分,绵绵阴雨又下起来,昭之翻着书卷,一页一页。有人推开门走进来,昭之视若无睹,心里却听着他一声声落在地上的脚步声,来人在她身侧坐下,抽走书卷,昭之抬眼看他,明眸如水。 孟琮沅端坐在她身旁,专注的看着她,“刚刚是我不好,不该和你急。” 昭之摇摇头,垂下眼睑,“不是的,是我语气不好……” 孟琮沅揉揉她的脸颊,语气轻柔声音低沉悦耳,“昭昭,我们不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了,好不好。” 昭之眨眨眼,只是问他,“你什么时候走?”她心里一阵空白,果然还是错了,她和他的距离,比想象的还远。她其实并没有多气孟琮沅对待别人的方式,更多的是害怕,她好像还没来得及仔细把他看清楚,就爱上了。 “明天吧。你的腿还得养,我把十一留在这里,等你腿好了,再派人来接你。”孟琮沅说着,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里。 昭之靠在他怀里,细细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清冽又好闻,带着点林间樟树的清新和淡淡的香味。她缓缓摇头,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孟琮沅,我还没告诉你。我从小身上有一种病,只能靠祁山上特有的泉水续命。” 孟琮沅幽深的黑眸眯了眯,故作好奇问:“哦,是吗?” 昭之挣脱他的怀抱,坐直身体,遗憾又难过的说,“上次你问我要不要同你一起下山的事情,我做不到。” 孟琮沅身体有些僵硬,他语气沉着地问,“昭昭,我会对你很好,你想要的都给你,这样,你也不能下山做我的媳妇儿吗?” 昭之眸光透过他,看向很远的地方,嘴唇微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缓慢又坚定的摇头。如果有什么是她想要的,不过是想要孟琮沅能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心里只有昭之一个人而已,可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实在不愿意去想,他来祁山短短几个多月的时间,是怎么一边和她情根深种,一边又让聪明绝伦的班青师姐对他芳心暗许,发展到谈婚论嫁的。 孟琮沅眯着双眸,冰冷僵硬看着她,唇角扬起一丝自嘲地笑,“即使这样,也不愿意吗?” 昭之低下头,沉默。 良久,她又抬头,风轻云淡的微笑,故作洒脱说,“如果有一天,我病好了,说不定会去看看你这个老朋友。” 孟琮沅比她更洒脱,“那就期待我们的山下重逢了。”说完笑着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昭之缓缓转身,看着他离去的身影。 隔天,她从药庐回来的时候,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孟琮沅走了,他住过的屋子还原成原来的模样,床铺,桌椅都规整得干干净净。 反而是她自己的房间,放了许多他给她买的珠宝,吃食,小玩意儿,昭之找了个布袋将那些东西全都放进去,锁在箱子的底部。 又过了两日,苏木见她来来去去不便,便过来帮她收拾东西,住到苏木隔壁的空房间里,那边吃饭也方便,疗伤也方便。七星谷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庭院深深,悠远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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