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钟溯回祁山的事情并没有提前告知他的师傅,事实上,他一路匆匆行来,若不是必要,连他父亲都不一定能收到他的密信。 绕过九丈竹林,避开机关兽,敲响院门,青衣小童开门,见是他,“公子回来了,先生叮嘱直接带您进去见他。” 池钟溯摆摆手,扬了扬衣袍下摆,月白的袍子上隐隐可见几个泥点,“你先去通报,我换身衣服便过来。”青衣小童应声而去。 他换完衣服,行至正厅,见他的父亲池辰端坐在椅子上,面容沉静,手里拿着一杯茶,并不饮,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雍容。 池钟溯走到他面前,屈膝行礼,“父亲。” 池辰摆摆手,“坐吧。” 池钟溯在下首坐下,直视他,“父亲收到我发的密信了。” 池辰微微颔首,面色沉着,语气严厉:“你贸然回来,就为了这事?” 池钟溯并不答话,自顾问他,“父亲可知,影密楼已死灰复燃?” 影密楼,号称“天罗地网,无孔不入。”十八年前,可说是当世著名的情报组织,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秘密。只要有钱,就没有买不到的情报,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于江湖。 池辰面色没有丝毫波澜,沉吟道:“当今六皇子,孟琮沅。” 池钟溯心下震惊不已,不可置信的问,“诀玉秘书是您给他的?” 诀玉秘书是影密楼重新开启的一把钥匙,上面记录着每个据点负责联系人的联络方式和所有秘密。 池辰避而不答,“诀玉可是他自己拿到的。” 诀玉秘书要配合诀玉,能驱使据点负责人的令牌,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块玉,是一块象征影密楼主人身份的令牌。 池钟溯确认了这个事实,脸色微变,迟疑的问,“那父亲可知,靖国东线泾关城一战大败于姜国,泾关城已然失守,姜国十万大军压境。” 池辰闻言,微有诧异之色,双目微沉,语气严峻,“你想说什么?” 池钟溯脸色一白,梗着脖子看着自己的父亲,五十岁上下的年纪,面色冷峻,双眼严厉坚定,身着深蓝色袍子,腰间配一件碧色的玉佩。即使身处深山,也掩不住举手投足之间的华贵气度,尽显名门大家的气势。 “父亲不觉得,这也太巧了吗。影密楼刚一启动,东线就战败。您向来不喜孟氏执掌江山,还有顾繇在背后为六皇子……”小时候他总是战战兢兢想得到父亲的认可,今日,却敢坐在父亲身侧,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池辰的眼色微微阴沉了一下,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反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池钟溯梗着脖子,面色仍是迟疑。 池辰目光一转,语气平静解释,“为父当年既然敢关了影密楼,就没打算再用他做什么事。六皇子凭自己的本事重开影密楼,与我就再没有关系。” 池钟溯心绪缓和,面色忐忑不已,“听说,姜绍重病,姜国下一战就是罗芜州,罗芜州若是失守,东线就无险可守,靖国将要以千里平原直接对面姜国铁骑的屠戮。” 池辰一脸淡漠,“我池家既已退出朝堂,便不再过问,你做好手头上的事即可。” 池钟溯垂下眼睑,问他,“昭之的诀玉,怎么会给六皇子。”声音微不可闻。 池辰冷眼旁观,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丝厌恶之色,淡淡的吩咐,“你既然回来了,就带她一起走吧,留在这里反而麻烦。” 池钟溯心下一喜,眼含笑意,“她可以出山了吗,蛊毒拔除了?” 池辰没有答话,只是站起身,伸手抚平衣袍,头也不回的走了。 昭之搬回明宗之后,只剩她和时芊芊两个人听讲,两人关系日渐亲密。自从病彻底好以后,昭之脑筋灵活不少,身体也越来越轻便,武艺精进不少,已经可以陪师姐走上百招了,师姐常常夸她聪明,就连功课也进步良多,师傅也有点和颜悦色起来。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热情烈火烹油似的高昂,已然陷入癫狂状态,无法停歇的看书,背兵法,练武,只有累到极致,才能一觉睡到天亮。三个多月已经过去,手腕上褪不掉的镯子无时不刻的提醒着她,思念细若游丝仿若攀爬在她的骨血里,无法抑制。 幸好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久,师兄回来了,师兄这次是真的很匆忙,匆匆的回来找她,说隔天就要走。昭之不得已匆匆的去找师傅辞行,师傅没说什么便答应了。去找师叔,师叔已经离开,她留下书信一封。 师姐帮她收拾行李,反复叮嘱,昭之见她心神不宁,目光几次落在门口,便好心提示,“师兄说明天一早过来接我,已经走了,你不去和他告别一下吗?”时芊芊每天一早就要去易和正殿打理大小事务,现在不去告别就没机会了,她听完昭之的话,拍拍她的肩膀红着脸出门了。 昭之心里压抑不住的喜悦,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连续两个多月,白天他们一路快马往西行,夜里找一间顺眼的客栈投宿。这一路上,昭之身着男装扮成一个男子模样,俨然是一个清秀少年。池钟溯在脸上抹了点药粉,遮掩出尘之姿,对外皆称兄弟二人。只有她和师兄,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师兄全部都安排好,她放心的跟着他就好了。 虽然一路快马,昭之从未这么恣意洒脱,对周遭一切都好奇不已兴致不减,一路上问个不停,池钟溯也是极有耐心给她讲解人情世故,民间风俗,各种稀罕的物件儿。昭之在书卷里也看过一些,但是没想到在眼前真真遇到的时候,是那么的有趣。 她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对什么都好奇不已,短短数月的经历比祁山上几十年见的市面都多,越看越高兴,把祁山上那些难受不安都抛在脑后。池钟溯见她心情大好,便开始主动介绍,一路上路过的风景古迹、名胜典故他全都了然于胸,讲起来妙语连珠,昭之听得兴致勃勃,心里对师兄的敬仰又多出几重。 在祁山他只知道他聪颖慧黠,霁月光风,性情温润如玉虚怀若谷,不像墨阳那般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无论是文学武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就说下棋和作画,师傅都甘拜下风。他的功课策论师傅也是赞赏不已,常常被拿来作为典范让其他弟子瞻仰学习。 那时的他,更像是一个画中人,缺了点真实感,然而下山之后,才发现他的优点简直多如牛毛,不但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对事对物都能评点一二,且见解颇为独特。最重要的是,他广结善缘、古道热肠,几乎每到一个小镇总有人笑着和他打招呼。有时候投宿客栈,晚上他便呼朋引伴的和旧友把酒言欢笑语晏晏,昭之便也认识了一些他的好友,江湖侠客,文人墨客,小商小贩,各色人物,也是相当有趣。有时昭之疲于奔走,便躲在房里不愿出门,好几次她晚睡都碰到他带着酒气回房。 越往西行,人迹逐渐荒芜,地境越来越偏僻,天气也越来越冷,偶尔还要风餐露宿,池钟溯雇了一辆马车,白天他们轮换驾驶马车,晚上的时候她也可以睡在马车里。 池家在前朝也是大家族,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退出了朝堂。但传承百年的大家族,百足之虫,子孙遍布各地,在各地也有自己的产业和良田,于是乎做起了南来北往的游商。到池钟溯这一代,他们来往于中原与西域周边的小国之间,将中原的丝绸、茶叶、药品等手工艺品带到其他国家换当地特色的金银、珠宝、药物、奇禽异兽、香料、竹布等商品。 这天,池钟溯告诉她,他们即将赶上商队,赶上商队以后,他们就要出靖国国土了。再往西行,途经姜国,姜国与靖国正在打仗,路途就更加艰难,到时候他将担负整个队伍的行程与安全,就没法这么照顾她。还可能遇到盗匪,提醒她一路警醒些。 但昭之却向往他嘴下西域三十六国的壮阔与美丽。大漠孤烟直,有饮马傍交河,有春风玉门关,狂嘶的烈马、腾燃的狼烟、飞旋的胡舞、激奋的羯鼓……这些她从前在书上看过的时候就向往不已,居然能真的看到了,她心潮澎湃,以至于将池钟溯说的那些小心注意都抛到脑后。 然而,这一路穿过环山峻岭之后,他们进了泾关城,这里刚刚经过战争的洗礼。昭之从师兄嘴中知道一些真相,半年前姜国与靖国于泾关城大战十日,姜绍派出了自己的最强部属姜家军副帅姜策,姜策率领最精锐的部队集结军进攻,遭到敌方强力镇压,姜国十万铁骑踏破靖国国门。 她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残酷的真相,满目焦土,狼藉一片。姜国十万铁骑在进入泾关城时,放任士兵冲进百姓的家里任意妄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辜百姓被杀戮,却无人可挡。 战后的泾关城被姜国士兵驻守,四门统统戒严,人心惶惶,有资本和有背景的人买通官兵带着财物逃之夭夭,所有商铺闭门不出,粮铺米铺经过一次姜国盗贼的抢劫后,又经历一次百姓破门而入的抢劫,普通百姓逃不出去,在城里饿死的数不胜数,已然是一座修罗地狱般的城池了。 池钟溯找上旧相识搭上了守城的一个小官,塞了好些银钱以后他才答应送他们出城。他骑着马在前领路,池钟溯慢悠悠驾着车跟在他身后,低声吩咐昭之放下帘子,道路两旁有难民虎视眈眈的眼睛。 她想起先前一个大户人家带着银钱出城,结果男主人干粮掉到地上,立刻被人抢走,那人还在踢打乞丐时,四周的人一哄而散将他全家当场抢了个干净,连包袱都没给他们留下,最后那家人哭丧着脸离开了。 当时池钟溯轻声在她耳边说,像这种还算好的,可以投奔乡下,一家还有机会团聚。那些沦为抢劫犯的乞丐才是真正的可怜人,城破那一日他们就再也没有家,家人在那场浩劫里死伤不计其数。 昭之听得目瞪口呆,她跟师傅学兵法谋虑,学阵法策论,学的是胜败,人心,军心。却从没想过,原来战败后,真正悲哀的是百姓,失去家园的人,他们连明天都不一定有,又谈什么人性和尊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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