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寻常的关州春日,草木初发,雨水连绵。 萧平刚做完早课,匆匆吃了早膳便打算回房解答昨日先生留下的功课,却不想在半路被卫行拦了下来,随他去了书房。 萧平原以为卫行是想考校自己的学问,因着自己日夜勤学苦练,倒不担心。 可是,卫行却在他对面坐下后一直沉默不语,兀自煮茶,等茶水烧开,替两人各自倒了一杯,不紧不慢地喝着。 越是这样的沉默越是让萧平不安,他捏紧了茶杯却没敢抿一口茶水。 当茶水第二次烧开时,萧平的这份不安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答案。就着沸腾的茶水声,卫行从袖中缓缓拿出了一封信,黄金暗龙纹,萧平认得,是京城那位的密信。 “老国公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处?”萧平有些不自然地问。 卫行并不看他,只是将手中的信放到茶案上,缓缓推到他手边,淡淡答道:“这信不是给老臣的。” 萧平一听,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可他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觉得一股股重压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他冷漠地盯着信封,似是想将那暗龙纹盯出一个洞来,指尖死死地抠着掌心的肉,抠出了血也不觉得疼。 卫行看着眼前照管了八年的孩子,低声劝慰道:“殿下从来到关州那日起便知道会有今日,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萧平知道,他当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茶水还在继续沸腾,又过了好半晌,萧平才鼓足勇气拿起了那封密信,一鼓作气撕开封印,抽出里面皇家特供的宣纸,木着脸看里面的内容,只是看到信中提及的日期时,心头仍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又是半晌才回过神来,萧平有些滞涩地问道:“老国公还有什么要提点晚辈的吗?” 卫行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了,也作出了决定,眼中隐隐有些不舍,却最终还是硬着心肠道:“老臣遵从先父的遗愿,于三十几年前将卫家满门从京城迁往关州,殿下知道是为什么吗?” 萧平听到此问,已经猜出了下文,瞬间红了眼眶,却仍毕恭毕敬地答道:“晚辈知道,定国公府不想卷入朝局之中。” “是,我定国公府自开府之日起,便遵照先帝的旨意,一心只想戍守西境,保境安民,从未想过与朝堂各派有所牵连。 可是身处越州这个权势中心,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独善其身呢。所以先父临终前命老臣将卫氏满门迁至关州,远离越州,也远离那些朝堂的是是非非。 老臣自认这三十余年一直恪守先父遗训,除了行使一个武将该行的戍边安民之责,再无其他朝堂羁绊。 除了,除了八年前皇后娘娘以死相托,老臣奉先帝秘旨将您带来关州教养。” 见萧平没什么反应,卫行便又继续开口道:“老臣是个武将,是个粗人,教不了殿下什么,说是教养,倒不如说是给殿下找了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罢了。这些年都是殿下自己一人在勤学苦练,老臣心中实是有愧,还请殿下原谅。” 萧平哪敢受这份“原谅”,赶忙回了一礼。 卫行继续说道:“只是老臣这还有个不情之请。”说着,卫行深深地给萧平行了一礼。 萧平已经猜到卫行所求之事,却只能强打精神道:“老国公客气了,晚辈自当洗耳恭听。” 卫行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正声道:“老臣斗胆,殿下是有大志向的人,此去京城必有一番大作为。 若是日后荣登大宝,老臣希望您能够牢记三件事:其一,宫城之外还有无数大靖百姓为生计日夜奔忙;其二,我大靖还有千万将士拿着微薄的军饷戍守穷苦边疆;其三,希望殿下能够牢记战场上生灵涂炭的骇人景象,力保社稷安稳。但是,” 卫行突然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道:“但是定国公府迁府关州三十余载,只想遵从先帝旨意,戍卫西境,保境安民,无意再次卷入朝廷纷争。 故老臣恳请殿下,从殿下今日踏出书房之门起,关州卫氏与殿下再无半点瓜葛,再无半分私情。还望殿下准允。” 屋子里静得可怕,好半晌,才听见萧平颤着嗓子哽咽道:“晚辈谨遵定国公教诲,您,您老多加保重。” 说完,萧平踉跄着起身向卫行行了一个大礼,像是怕自己后悔,也不看这个自己早已视若父亲的老人一眼,快速转身向门口走去。 只是到快要走到门口时,又突然听见卫行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孩子,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萧平忍了半天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抬头抹去了泪珠,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回头向房内的老人又俯首行了一大礼,然后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似地走出了书房。 萧平故作无事的向自己房中走去,心中却思量万千,脚步又快又急,一不小心差点撞上站在回廊转角的卫云兮。她的裙裾与鞋子已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想来已是在这里等了很久。 “不是说今日要陪大嫂去裁新衣吗?怎么傻站在这?”萧平故作轻松地笑道,却撇开头不敢看姑娘的眼睛。 “我在前厅见到京中派来的信使了。”给父亲的信从来都是送到军营,而送到府上的京城来信,收信之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似是原本就没准备让萧平解释,云兮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就走。”见云兮已经猜到,萧平也没打算再隐瞒。 “嗯,急是急了点,不过好在你东西不多,打理起来倒不算麻烦。”云兮似是轻松地说着,也不看他,低着头兀自向回廊尽头的亭子走去,“父亲说你这几年勤学苦练,不管是修文还是习武,都大有长进,就算是去了京城,也不怕落于人后了。” 早春的风吹在姑娘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虽是笑着,却半点不显喜悦。 “都这么多年了,谁也不知道京城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萧平盯着眼前的娘子,见她始终没有说到正题,心中暗藏了许久的情感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了。 虽然明知道希望渺小,却仍是上前一把握住了云兮的手:“云兮,我不知道京城现在是什么光景,也没有能力向你承诺什么,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够......你会不会等我?” “不会。萧平,我喜欢你,也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情意。可是萧平,你应该很早就知道的,我不会等你。”眼前的女子似乎早已猜到萧平想问什么,待到他话音一落,便给出了答案,一丝犹豫也无。 “为什么?因为卫家要遵循旨意戍边保民吗?可是云兮,你是个女孩子,这种国家重任还有几位兄长可以担负啊,你又为什么......”你又为什么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呢?萧平有些恼怒还有些委屈地暗想。 “萧平,我不喜欢京城,更不喜欢皇宫。”云兮有些落寞地吐出一句。萧平一听到她提到皇宫,整个人便黯淡了下来,亭中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云兮笑道:“还有,谁说女孩子就不能戍边保民?我的身手虽不及父兄,上场杀敌没他们厉害,可我也有不逊色之处啊!”小娘子傲娇起来,连空气都似乎变得轻快了。 萧平看着她的笑颜忡怔了片刻,终于扯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哦?不知道小娘子有什么不逊色之处啊?” 云兮认真道:“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绘制三国四方图了。” “真的?”这倒真是个了不得的开端,萧平想。 如今这片大陆上有三个国家和一座独立城池,分别是靖国,黎国,梁国和位居三国相交处的凤凰城。 靖国西边与黎国接壤,北边则与梁国的白银沙漠相接,国境线漫长且地势复杂。尤其是西境,地势奇诡,气候莫测,不但有瘴气弥漫的密林,嶙峋陡峭的山峰,还有“黄泉入口”之称的火泉涧,不少地方因为顶着有进无出的恶名,人迹罕至,至今难以寻到确切的路径,更别说用地图记录了。 “这些年,我们与黎军的摩擦越来越多,父亲一直担心未来几年,靖黎两国会有一场大战,若我能尽快完成这张三国四方图,特别是搞清楚西境一线卫家军各种可能受袭的线路,应该能给父兄备战提供一些帮助,护我边城百姓不受战乱之苦。” “如此说来,这张图若是能成倒也可以说是我大靖的定国之器了!”萧平感叹道。 他从来都知道卫云兮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原就不是温室中娇养的牡丹,况且有母亲的前车之鉴,自己心中虽极为不舍,却也不愿让这朵山间明艳的兰花去沾染宫城中的凡俗之气。 “你就别打趣我了。”云兮突然正了正脸色,盯着萧平道:“殿下是个能成大事的。若到那一日,还望小女子的心血能够入得了殿下的眼,发挥应有的价值。” “萧平谨记郡主嘱托,还望郡主务必求真取实,为我大靖江山尽一份心力,萧平在此先代大靖子民谢过郡主。”说着,真的弯下腰向云兮行了一大礼。 云兮也郑重地回了一礼,两人起身相视而笑,却再也不提相等之事。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已是人生至幸;从此天各一方,各自安好也不失为一种豁达。这一笑已尽含情意,无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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