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到底是没有直接前往京城。    毕竟云兮的病才刚刚好转,需要静养。而且,关州的好戏才刚开锣,大鱼还没上钩,他又怎么舍得走呢。    从密道里出来后,又跟着温天佑的暗探偷偷潜回了平西将军府,夕雾早就没了脾气,对云兮也没了好脸色,只是午膳比往常多吃了些,似要发泄心头不满。见她用完午膳,扔下筷子就要回房,云兮赶忙一把拉住了她,硬是和她一起回了房间。    夕雾虽很想听云兮解释,这会儿小孩子脾气上来了却怎么也不肯开这个口,兀自坐在桌前低着头赌气。    云兮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想着这十年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一股暖意不由得充满了整个胸膛。    她虽是定国公府的嫡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是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忙于军务,三位兄长又比自己年长不少且均有职务在身,有些女儿家的心里话就只能放在肚子里。    拉着拓跋直跳入火泉涧的时候,她已抱着必死之心,没想到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还活在人间,只是国破家亡,重伤毁容,一时间竟不知道活下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幸好有夕雾在。    她总是那么得开心又那么得忧愁,像五岭的天气一样,时晴时雨,满是小孩儿的天真烂漫。    云兮记得夕雾看到自己醒过来时激动的欢呼,转而又听她抱怨为自己治病花了不少钱财;    夕雾会嫌自己伤好得太慢,却会在郝道长为自己正骨时泪眼婆娑地埋怨他太过心急;    夕雾会认真地纠正自己她今年不是十岁,而是九岁又七个月,却恐吓村口那些朝她扔土块的孩子说自己十二岁,揍人可厉害了;    夕雾反复告诉自己师父捡到她时,她被人好好地放在道观门口,她父母不是故意不要她的,可半夜总能听见她在梦中哭喊为什么爹娘不要我;    高兴时,认认真真地描字帖,俨然一个大家闺秀;生气时,龙飞凤舞地涂几张符纸,出门卖了换糖吃。    外人看着都觉得她自在洒脱,无忧无虑,可云兮知道,夕雾很孤独。除了自己与郝道长,夕雾没有什么朋友,来去如风,不是不想留下而是无人挽留。    云兮想着,心中不由泛起一丝疼惜。    她挪坐到夕雾身边,理了理夕雾有些凌乱的发丝,随后轻轻地捧起她的脸颊,让她直视自己,用唇语道:因为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对不起。    云兮说话艰难,夕雾的笔墨水平又实在有限,两人相识初期交流十分困难,待到后来云兮病情好转,便渐渐开始用唇语同夕雾交流,虽然难免有不清楚的地方,但多年配合下来,倒也形成了默契。    “我听温将军说过,说你继续留在沙柳村会有危险,可是,可是你好歹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会害怕的呀。”夕雾不无委屈地说道。    云兮笑了笑:“是,是我考虑不周。可是夕雾,你知道吗?因为我,你现在的处境也很危险。你天性洒脱,不善伪装,若是提前告诉了你,一旦露出破绽,恐会引起暗处那些人的警觉,对你更加不利。    所以我和萧平才想到了今天这一出,既可以考量一下伪装是否成功,也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你摘出来,最大地保证你的安全。”    “云兮,你们官家的人都是这么想事情的吗?”夕雾似是没有留意到自己也会有危险,有些陌生地看着眼前的人,眼底露出一丝惶恐。    她向来知道云兮心思缜密,可从没想过一个曾经连死都不怕的人,如今却连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都要步步算计。    云兮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是可以,谁又愿意这样想事情,与其说是算计别人,可谁都知道算计别人时可不都得将自己算计进去。”云兮突然正了正脸色,“夕雾,我打算和萧平一起彻查关州之战了。”    “所以,你要离开关州了是吗?”夕雾闷闷地问道。    “是,所以夕雾,我想听听你的打算。”    “我的打算?”夕雾有些茫然地看着云兮。    自打她记事起,就跟着老头子画符采药,捉鬼驱妖,赚点银钱然后四处瞎逛。后来,除了定时去沙柳村给云兮送药调理,其余时候也没什么特别,她能有什么打算呢。    云兮猜到她会迷茫,想到因为自己,夕雾可能会过上拘束的生活,有些过意不去,斟酌着道:“这十年,你和我的关系十分亲密,在这关州,凡是知道平娘子的人都认得你。更何况,你和郝道长为了我还在定国公府里做了法事,与官家有了牵连。”    “你的意思是?”    “他们若想对我下手,很可能会先对你下手。”    “可,可我除了知道你还活着,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啊!”夕雾有些急了,红着眼眶盯着云兮。    “是,你不知道,可他们不在乎你知不知道。若是你知道,他们当然会把你除掉,但即使你不知道,只要你能威胁到我,能用我威胁萧平,这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云兮本想说的更委婉些,可是夕雾是个江湖人,年少单纯,就算曾今接触过一些大户人家的龌龊私隐,相较皇权争斗,私通敌国还是太过微不足道了。她怕说得太轻,夕雾仍是无法搞清自己的现状是有多危险。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用我来威胁你,甚至杀了我是吗?”云兮见眼前的人终于理清了思路,虽然有些残忍,但还是点了点头。    夕雾怔怔地看着云兮,沉默了半晌才平静地说道:“我没有什么打算。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云兮听到她这样说,便知道夕雾是伤心了,也不讶异,只是语重心长地道:“你可以留在关州,也可以随我去京城。但你若是留在关州,待到事情了结之前,为了安全起见,我会让温将军安排你住在平西将军府并派人暗中保护你,你的出入可能会受到限制。若你打算随我进京,”云兮叹了一口气:“若是进京,我们俩都只能听从萧平的安排。”     忽然,云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放慢了语速,盯着夕雾道:“不过,不论你选择哪种,下面这些话你要牢牢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以自保为主。你本是好意救我,如今却因为我招来了无妄之灾。所以若是有朝一日落入他人之手,你首先要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不是什么我,萧平,关州之战等等,那些都与你无关。”    “可是......”夕雾的确怕死,可是听到云兮这么说反而急了。    “没有可是,就算有一天我因为你而丢了性命,你也不需要苛责自己,因为我这条命本身就是你救回来的,不过是最终还给你罢了。”云兮为了安慰她,故作轻松地说道。    思索了片刻后,又加了一句:“还有,小心萧平。”    这下夕雾是真的愣住了,但瞬间似乎又想通了什么,也不再问,乖乖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也不用想太多,我刚刚听萧平说,郝道长就快到了,到时候你们师徒俩可以再商量商量。”夕雾一听郝仁快到了,心里略微松了松,见云兮说了半天,面上已有些疲累,就站起身将她扶到床上歇了下来。    萧平这两日似乎很忙,除了吩咐杜仲定时来给云兮诊脉送药,其他时候和温天佑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夕雾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这几日却也知道外边不太平,老老实实待在将军府中未曾出去,倒是和温天佑还没满周岁的长子温朔混得挺熟。这会儿一大一小都待在将军府的花园中吃点心晒太阳,明明温朔还发不出几个音调,两人却还是咿咿呀呀个没完,也不知道是怎么交流的。    天气转好,云兮的精神头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这些天她思虑颇重,但看到眼前这幅场景,还是不由得露出了笑颜。    “夕雾道长倒是和我们家阿朔有缘,”正看着,却见温天佑的夫人辛夷拿着两盘水果笑着走了过来。    云兮刚要起身见礼,却被她按住了:“郡主不必多礼,这里没有旁人,就不用计较那些繁文缛节了。”说着将一盘水果递给夕雾,另一盘随手放在云兮手边。    夕雾倒是乖乖行了个礼,转头喂温朔吃水果去了。    云兮自打进了将军府还未同这位将军夫人独处过,对她所知甚少,但温天佑本就是不俗之辈,想着他的夫人定也是个妙人,如今一看这个不带侍女,亲力亲为的样式,倒的确和一般官家夫人不同。    “郡主言语不便,我正好略懂些唇语,倒可以陪郡主解解闷。”    会唇语?这倒是没想到。这唇语倒不是精妙之技,但总归不入厅堂,一般人家的女子也鲜有专门去学的。    辛夷见云兮一脸惊讶的样子,倒也不诧异,淡笑道:“郡主没听殿下提起过我的来历吗?”    来历,什么来历?云兮老实地摇摇头。    “我原是大黎皇子独孤向手下的死士。”辛夷一脸淡然地说道,就好像在说今日天气真好之类的话。    云兮却是着实震惊了。    大黎皇帝子嗣众多,也有几个声名显赫的。云兮是第一次听到独孤向这个名字,按理他应该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可若这个皇子真的如同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庸不打眼,又怎会在私底下豢养死士呢?看辛夷的言辞,这独孤向手下的死士可非同一般。如此人物,倒要留个心眼。    辛夷似是没有留意到云兮的诧异,继续缓缓道:“作为死士,唇语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郡主也看到了,我身边没有带着侍女,也不怕您笑话,这十几年来一直都是我在暗中跟踪别人,要是无时无刻让人跟着我,我还真是不习惯呢。”    云兮见她如此直爽,这会儿也安定下来了,笑着用唇语道:“夫人是个妙人,云兮自愧不如。不知夫人今日想要和我聊些什么?”    “不瞒您说,这十年太子殿下一直通过平西将军府寻找郡主您的下落,我出身大黎,有些东西知晓的比殿下和将军还要细一些,所以有时也会帮着参考参考。太子殿下此次前来关州,本想着能在火泉涧找到您的骨骸,没想到您竟然还活着,真是至幸。”辛夷看着云兮轻声说道,提到“将军”两个字,脸上不由自主地透出一丝红晕。    “我并不知道有人在寻我。”云兮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次不过是阴差阳错......”    “郡主说笑了,世上哪来那么多阴差阳错,不过是原本就放不下吧。”辛夷似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打断了云兮的话。    云兮怔楞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终是无奈地扯出了一抹笑。    “太子殿下一直在搜集线索,想要彻查关州之战。我听说郡主已经同意与殿下一同前往京城了?”    云兮没有回答,只是朝辛夷点了点头。    “关州之战爆发的时候,我还在独孤向身边,所以有些事情也略有耳闻。”    云兮听她提起关州之战,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儿女情长立刻消散得干干净净,急忙正了正神色:“夫人知道些什么?”    “其实大黎皇帝刚开始并没有同意攻打关州的计划,可是,”辛夷顿了顿:“可是两天之后突然反悔了,而且将原本作为后援的五万大军直接与先前安排的十五万大军整合成二十万直取关州,连一丝后路都没有留下,郡主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可关州之战的怪异之处又何止于此!    云兮正暗自思索,冷不丁听见不远处温朔开始呜呜咽咽的,似是在向辛夷打招呼。还没等云兮反应过来,就瞧见刚刚还一脸严肃的辛夷,这会儿已经快步走到了儿子面前,带着母亲特有的怜惜将温朔轻轻抱在怀中低声安抚,一边还不忘招呼夕雾:“朔儿这是要睡了,难为道长陪他玩了半天,您也吃点水果休息一下吧。”    夕雾还怕自己闹哭了孩子惹辛夷生气,没想到将军夫人竟是如此好脾气,赶忙行了一礼,见温朔的确快要睡着了,就老老实实坐到云兮身边吃水果。    云兮这会儿却是盯着辛夷怀中的温朔移不开眼。小娃娃身上有种淡淡的奶香味,小胳膊小腿,圆脸蛋儿红扑扑的,不一会儿已经打起了小呼噜,真是无忧无虑。    辛夷见云兮看得出神,不由打趣道:“郡主那么喜欢小孩子,不如自己生一个?”    云兮有些尴尬,勉强道:“夫人说笑了。”说着眼神黯了黯。    “我可没有说笑,”辛夷突然正色道:“郡主,我虽比您小几岁,可自认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我原先也是不信的,可这世间的事啊,也不管你信不信,从来没有什么阴差阳错,不过是有心和无心之差罢了。”说完,也不等云兮反应,略行了一礼就抱着温朔回房去了。    夕雾倒是有些惊讶,没想到温天佑的夫人竟然会唇语,看着比自己还纯熟些。而且她还打趣云兮生孩子的事,难道云兮和萧平......夕雾觉得自己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然而,转眼看着云兮,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她虽然岁数不小了,对所谓的心仪之人倒还没什么想法。不过走南闯北,驱鬼捉妖,也知道这世间的男子大多肤浅,都想着找个善解人意的夫人再来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妾。    更何况,更何况萧平是储君,日后若是登上皇位,瞧那戏文里说的,三宫六院,可不要太热闹哦。云兮啊,以云兮的性子倒真不如和他们师徒一起行走江湖,还能落得逍遥自在。    夕雾一边想着,一边吃着水果,却没留意到云兮嘴角那一抹幸福却转瞬即逝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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