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雾白日里睡得太多,到了该就寝的时间却反而睡不着了。她不敢出将军府,就只好跑到厨房问值夜的大婶讨了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自顾自打法时间,顺便和大婶唠唠关州城最近发生的新鲜事。 “哟,道长你可不知道,这几天城里热闹得紧,这全关州都知道平娘子是定国郡主了,有说定国公府是罪府,让陛下降罪的;有说郡主生了重病,大概撑不了多久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要我说这些人啊都缺心少肺,这定国公府好歹镇守西境那么多年,这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郡主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又何苦再为难呢,作孽啊......”夕雾默默地听着,嘴里香脆的花生米却怎么都嚼不出味道来。 正暗自思量呢,就见温天佑身边的一个亲卫跨进了厨房,说道:“如婶,宵夜还有吗?殿下和将军刚回了府,都有些饿了,您帮着随便弄几个小菜再烫壶酒,过会儿我来拿。” 说完又转向夕雾,笑道:“道长在这正好,郝道长已经到了,您要不要去见一见?” “我师父到了?”夕雾一听这话,立马蹿了起来,冲出了厨房。 说来夕雾生性活泼,到了年纪郝道长也不拘着她,随她在江湖上独自闲逛,师徒俩个把月不见也是常事。这次两人不过分离了半个月,夕雾却觉得自己分外想念这个糟老头子。 使着轻功一路奔到前厅,夕雾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客座上,依旧是凌乱的头发,拉碴的胡子,一件年纪比她还要大的洗得发白的道袍套在身上,背上还挂着那只熟悉的打着补丁的百宝袋,脚上的布鞋沾满了不少泥点,想是一路赶来都未曾好好打理。 夕雾突然觉得自己有种想哭的冲动。 “夕雾道长这么晚了还没歇息啊?”坐在上首的温天佑率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夕雾,示意她进屋。 夕雾老实地向温天佑行了礼,又乖乖走到郝仁身边难得规矩地唤了声:“师父。” 郝仁细细地端详了一圈自个儿的小徒弟,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不喊“老头子”反而如此规矩地唤了声“师父”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他养出来的徒弟他知道,虽然年岁不小了,却还是小孩子心性,碰到这种事情,到底还是有些吓坏了。 郝仁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小徒弟的脑袋,嗔怪道:“大半夜不睡觉,不怕变成丑姑娘?师父刚到,要先和将军叙一叙,你小孩子家家的,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夕雾见到师父不由得放松了下来,这会儿也不顾温天佑在场脱口而出。 “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是大姑娘啦!有哪家大姑娘大半夜不睡觉乱跑的?!” 夕雾这会儿也明白了,师父大概的确有事要与温天佑商量,就听话地说道:“知道了,徒儿这就回去睡觉,师父您也早些休息。” 说完,向温天佑行了一礼就跑回了房间。师父来了,夕雾想着,心里安定了不少,也不再瞎想,挨着枕头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萧平一回府就去下人那边询问云兮的情况,听说她按时吃药,精神头好了不少,今日还和辛夷在花园里聊了会儿天,操劳了一天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 转头想起今日刚到的郝道长,又不由得心头发沉。当年事发之时,夕雾毕竟年纪太小,若想真正了解云兮当年的情况,需得问过郝道长才是。 萧平想着云兮身上的伤,不由得蹙了蹙眉,他已有一日一夜未曾闭眼,有些困倦,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向前厅走去。 温天佑瞧着萧平过来,知道他与郝道长定有话说,吩咐下人将准备好的宵夜与酒拿上来,自己则对萧平和郝道长行了一礼就退下了。 想着时候不早,辛夷和孩子定然已经入睡,温天佑打算关照过值夜的侍女后回书房歇息,谁知走到卧房前却发现房中依旧亮着烛火,不由疑惑地上前打开了门。只见辛夷散着头发,只著着中衣,外头披了件上好的雪貂皮制成的披风,一脸无奈地看着怀中的温朔。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温天佑见辛夷穿得单薄,赶忙将房门关上,免得她受凉。 “你回来啦,这臭小子白日里睡多了,晚上可是新鲜得很,怎么哄都不睡。”辛夷答道,语气中带着倦意。怀里的温朔似是听懂了阿娘的话,睁着双溜圆的大眼睛,很是配合地嗯嗯了两声。 温天佑怜惜地看了一眼妻子,又伸出手小心地将儿子抱过来,说道:“我们朔儿就是聪明,都能听懂阿娘的话了。朔儿乖,阿娘累了,让阿娘先去休息,阿爹陪着你,好不好?好不好?”聪明的温朔小朋友很上道地又嗯嗯了两声,惹得温天佑心花怒放。 一旁地辛夷却是看不过去了,心疼道:“你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还是赶紧休息去吧,哪有大男人上赶着哄孩子的?” “行军打仗,几日几夜不闭眼也是常事,哪就倦怠了?你没瞧着咱儿子多喜欢我,我哄着都不带哭的。”说着又逗弄起怀中的孩子:“朔儿乖,叫爹,阿,爹。”可是怀中的孩儿到底太小,只是嘟囔着吐出一个泡泡来,倒把夫妻俩都逗乐了。 辛夷看着这一大一小,七分倦意也就剩了三分,索性套上了外衣,坐在小几旁煮起了茶,顺便让厨房弄了几个小菜,一家三口围坐着享受这段时间来难得的清闲。 这厢,郝仁看见萧平进来,正要起身行礼,却被萧平拦住了。 等到上了酒菜,摒退了众人,萧平亲自给郝仁斟了酒,随后正了正身子,说道:“今生能与云兮重逢,实属大幸,萧平在此略备薄酒,感谢道长于云兮的救命之恩。”说完,朝郝仁深深鞠了一躬。 郝仁哪敢真受他的礼,当即将他扶住,说道:“殿下不必多礼,老道不过是偶然经过,恰巧碰到就管了桩闲事。道家讲究顺其自然,郡主能够得救,也是因着缘分,老道不敢居功。” 萧平知道江湖人洒脱,若是自己非要说些感谢之语,反而显得以势压人,故也没有强求,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招呼着郝仁落了座。 “道长一路赶来,着实辛苦,孤本该让您早些回去休息的。可孤这心里实在不踏实,总想尽快了解当年的情状,所以才大半夜将道长留在此处,若有冒犯,还请道长恕罪。”萧平低声道。 “殿下客气了,老道行走江湖多年,找不到合适的歇脚处,几天几夜不闭眼也是有的。况且,干老道这一行的,专与牛鬼蛇神打交道,晚上上工,白天睡觉。这脑袋啊,大半夜可比白天清醒。”郝仁说着夹了几个花生米吃。 萧平听到此话倒是难得地笑了笑,又替他斟了一杯酒:“既然道长如此说,那孤就不客气了。孤想知道当年发生的所有事,越详细越好。” 郝仁似是早有准备,听到萧平问起,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关州之战,按理是不该发生的啊。” “道长何出此言?” “这就说来话长了。老道行走江湖多年,三国四地皆有游历,可是每年秋日,都会到西境各地山岭中寻找珍稀药材和制丹所需的药石。不瞒殿下,火泉涧那个地方虽然人畜难进,但所产的珍稀药石却也是它处无可比拟的,老道行走多年,倒也算是轻车熟路。 那年秋日,老道同往年一样,带着夕雾到火泉涧南麓寻找一味药石。殿下也曾在西境常住,应当知道西境秋日尤其多雨,可是那几日的天气却是尤为晴朗,我们师徒就想趁着好天气,可以多采些药石好换取银钱。这样想着,就顺着火泉涧的南麓河谷又多走了一日,这才侥幸看到了昏迷在河谷边上的郡主。” 郝仁抿了一口酒,又接着说道:“郡主当时全身都被涧水灼伤了,就剩了一口气在。幸好她穿了铠甲,护住了头和胸腹部,侥幸保住了性命。不过左腿伤得太重,老道虽然尽力保住了腿却终究没能彻底治好。” “道长不必自责,您以一己之力保住云兮的性命已是大恩,想来云兮也是铭记在心的。”萧平道。 “唉,这世间的事又有谁能预料的到呢。老道虽是江湖中人,当时却也认出郡主身上的铠甲乃是卫家军将领的铠甲,心下便有些不安。殿下知道,大黎侵犯西境一般会选在冬日。” “是,因为冬日刚好是大黎缺粮之时,而且,西境冬日雨水较少,便于大黎的骑兵进犯,抢夺物资后,速战速决。” “可是冬日未到,老道在大黎时也未听说那年大黎物资缺乏到在秋日就不得不贸然进犯大靖。 老道想着关州之战来得太不寻常,郡主深受重伤又不好随意挪动,就在火泉涧中寻了个地方替郡主医治,就这样又待了大半个月,倒是发现了不少大黎士兵的尸骨,老道怕这些尸骨染病,便索性集中起来一把火烧了。 幸好郡主出事前身子骨还算强健,我们师徒两个一路又采了不少药材,这才勉勉强强保住了她的性命。等到大半个月后出了火泉涧,我们才知道关州并州皆已被破,黎军直捣大靖腹地,而守城的十万卫家军悉数战死城外,定国公府亦是满门尽殁。 郡主这时本已有了些意识,听到这个消息后又陷入了昏迷。一时间西境兵荒马乱,老道不敢多留,就取道山路,回了凤凰城。 老道在凤凰城租了一间小院,和徒儿一起照顾郡主,也请了凤凰城中一些有名的大夫来问诊,可是这么照顾了大半年,郡主的身子一直时好时坏。老道心想,郡主这病啊,还是心病,这老道我也没什么法子,只好让夕雾多陪陪她。 待到第二年秋日,郡主的精神头貌似好了些,老道兜里的银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本想来西境采点药石,顺便探探风声,可那时候靖黎两国正打得不可开交,老道无法,就只好转道梁国了。 郡主就由夕雾陪着待在凤凰城里,偶尔帮着街坊邻里写写家书什么的。 殿下也知道,凤凰城网罗天下商贩,是个三教九流聚集之所,听夕雾说,郡主精神头好的时候,会上街逛逛,替一些外邦商贩做做翻译,也打听过一些大靖的事,但是从未见她提起关州之战。郡主不提,夕雾也就没敢多问。 靖黎两国战争平定之后,郡主还央着老道一起重走了火泉涧,前几年又提出搬到沙柳村。老道知道她身体虽无大碍,心病到底难除,也不好劝解什么。想着郡主小小年纪,逢遭大难,能活着已是万幸,自个觉得活着自在就好,就应了下来。 这些年,也就让夕雾定时带着药草来探望一下,再无其他交流了。至于郡主出事前到底遭遇了什么,终归是伤心事,郡主没有说,老道便也没有问起。”郝仁说完又喝了口酒,兀自低头吃菜。 过了好半晌,才听到萧平略带喑哑的声音响起:“这十年,孤一直在费力寻找云兮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有回音。现下能够重逢,当多亏了道长和夕雾的照拂,萧平感激不尽。日后您师徒二人若有什么需要,只要孤能办到,必当竭尽所能。”说完又行了一礼。 “殿下客气了。不过现下老道的确有个问题想询问一下殿下,不知殿下可否诚心解答?” “道长是想问您师徒二人的安置吧?”萧平笑了笑,“您二位是云兮的救命恩人,又与她情同家人,不管关州之事最终如何了结,萧平自当尽力护卫两位的周全。” “不,老道担心的不是我师徒两人。”郝仁似是吃饱了,放下筷子,直视着萧平,说道:“老道担心的是郡主。” “道长此言何意?”萧平一听他提起云兮,整个人的神经就紧绷了起来。 郝仁替萧平斟了一杯酒,说道:“不怕殿下笑话,老道行走江湖三十余年,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积攒了一些人脉,想要保全自己与徒儿的安全自认并非难事。况且,以老道对郡主的了解,她应该已经嘱咐过夕雾了。 更何况我师徒二人本就是江湖中人,与官家牵连甚少,因此无需殿下过多操心。可是郡主不同。殿下此次行事败了暂且不提,若是此次行事成了,殿下有想过如何安置郡主吗?” 见萧平低头不语,郝仁又继续说道:“殿下此次前来关州应该没有想到能见到活的郡主吧?老道虽是局外人,却也知道,无论是哪国的朝堂后宫都免不了明争暗斗。更何况殿下也清楚郡主的身体状况不是?”萧平见他提起云兮的身体状况,蓦然抬起了头。 “当年郡主内伤颇重,涧水灼伤引发了火毒,为了保住郡主的性命,老道不得已用了一些寒性较重的药材。所以,”郝仁说着有些难过地叹了一口气:“所以,郡主今生可能难有子嗣了。这事夕雾当年年纪太小并不懂得,郡主却是知道的。” “道长不必愧疚。此事太医已告知了孤。当年您也是万不得已,只要留得性命,子嗣一事,”萧平顿了顿,终究还是吐出一句:“子嗣一事并不是最重要的。” “老道怕的就是殿下这份执着。”郝仁说着,又抿了一口酒,“您是个有主意的,郡主也是个有主意的,往往如此,才会最终伤人伤已。” “道长的意思是?” “道家讲究顺其自然,老道师徒终归与郡主有缘,这里便免不了多说两句,还望殿下见谅。” “道长但说无妨。” “殿下有想法是好,但有些事情并非殿下想要的就是郡主想要的。殿下与郡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意自是深厚。可若是有朝一日,你们两位想法相左,殿下又当如何? 老道并不想也自知没有能力掺合您两位的决定。可是,”郝仁突然正了正脸色:“可是,若有一日,郡主想要老道帮着拒绝您的决定,还望殿下到时能够原谅我师徒二人的偏颇。”说完给萧平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萧平听他一席话,半晌没有言语。他自是没有预料到此次驾临关州能够将云兮带回去,喜悦之余只顾忙着筹划关州之战的调查,倒的确没有考虑过等事情结束之后该如何了结与云兮的事。 当年两人为了所谓朝堂后宫最终忍痛选择放手,这次重逢,自己真的还能够放她走吗?云兮又会怎么决定呢?若是放手,他该如何?若是不放,他们又能如何? 萧平一时心绪纷乱,随手灌了一杯酒,又定了定神道:“多谢道长提醒。孤心中有数了。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道长也是疲累,不如先去休息吧。” 郝仁看着萧平的神情,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向他行了一礼,跟着仆从回了房。 萧平却是半点睡意也无,又灌了几杯酒,才怏怏地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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