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出了王府,骑上枭云,带着一众亲卫向皇宫走去。 常惠王府离皇宫并不算近,可萧平心事重重,一路都在闷头思量,待到亲卫提醒,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到了延华门外。 他将枭云交给亲卫,端着脸打量了几眼守门的将士,见他们行礼也不过随意地挥了挥手,抬脚向东宫走去。 皇宫里的春似乎来得比他处更早一些。 萧平不过才走了一个多月,这玉湖边上的宫柳便已换上了新装,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御花园里更是群芳争艳,姹紫嫣红,一片热闹的景象,仿佛从未败落过。 萧平无意这些美景,只是兀自疾走,吓得路过的宫人纷纷避让。 “哟,太子殿下这是回来了?”萧平刚要转弯,却发现前头冒出一个人来,光听声音就让萧平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萧正穿着一袭白衣从转角施施然地踱了出来,他头戴金冠,脸颊丰盈,宽额薄唇,一双凤眼微微上挑,长得与萧平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 “怎么?孤回来了,晋王殿下不高兴吗?”萧平淡淡道。 “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呢!” 萧正勾了勾唇,装着往萧平身后看了看,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你这次回京带了个小美人,就等在这儿想要瞧瞧。 怎么?你没带回来吗?父皇盼你的长子可盼了好些年了,你可不要让他失望才好啊。” 萧平见他提到云兮,眼中的戾气更盛了一些,不怒反笑:“晋王殿下阅美无数,连你都说是小美人了,孤怎么还敢带出来?当然是要藏得好好的,免得被陛下看上不是?” “萧平,你!你怎么敢如此诋毁父皇!”萧正震惊道。 “诋毁?孤怎么听说前些日子陛下又新纳了一位嫔妃,年纪比你我都要小上不少啊?”萧平面无表情地道。 提起这位新晋的柳嫔,萧正也是变了脸色。此女不到双十年华,长得的确是好,更重要的是,长得与已逝的元皇后有几分相似。 晋封当日,萧正的母妃闵媚就在自己的毓华宫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但杖责了一堆宫人,还几乎砸烂了宫中所有的瓷器,闹得陛下脸上很是难看,这几日再也没有召见过闵妃。 萧正沉吟了片刻,突然抬头对萧平笑了笑:“太子殿下这可就误会父皇了,父皇还不是因为思念元后娘娘,这才找个相似的人好有个寄托吗?” “萧正,”萧平见他提到了自己的阿娘,再也忍不住出口警告道:“你在宫里那么久,闵媚就没告诉过你,有些人不是你能提的吗?” “是吗?”萧正见萧平直呼自己母妃名讳,也正了正脸色,“多谢太子殿下指教,这我母妃还真没告诉过我。 不过,我打算等会见到父皇的时候和他老人家提一提卫云兮,不知道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萧平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反问道:“怎么?你十年前一手策划了关州之战,这是想认罪自首了?” 萧正气急:“萧平,你这是想血口喷人,污蔑我?” “不,只是想告诉你定力太差,本事没有的人,就算是知道了别人的短处也同样一事无成。” 萧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承认卫云兮是你的短处了?” “是又怎样?” 萧平笑道:“孤是有短处,可是萧正,你有长处吗?孤能将短处告诉你,你能吗?你不能,你的短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孤想着,这会儿陛下应该已经在东宫等了有一会儿了,若是有人告诉他,你在这里和孤纠缠不清,惹急了陛下,不知道陛下是打算怪孤呢,怪你呢,还是怪闵氏呢?” 听到萧平提到陛下和闵氏,萧正的眼神不由得暗了下来,缓缓地将路让开,咬牙切齿地笑道:“能成为太子殿下您的短处,想来定国郡主定非凡人。烦请殿下知会郡主,改日有机会,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还请郡主不要回绝才是。” 萧平听他阴阳怪气的没有说话,只是横他了一眼,兀自朝东宫走去。 萧正看着萧平远去的背影,终于掩下了最后一丝笑意,注视了许久,等到萧平的身影完全不见,才转过头改道去了毓华宫。 萧平刚走到东宫附近,就看见金黄色的冕盖正明晃晃地伫立在门口,昭示着陛下的驾临,他深吸了一口气,脚步坚定地向宫中走去。 “哟,太子殿下您可回来了,陛下正等着同您一道用午膳哪。” 嘉定帝萧珲正低着头给池中的红鲤鱼喂食,似是没有听到宫人和萧平行礼,倒是萧珲身边另一个大太监许荣立时看见了萧平,忙不迭地和他打招呼。 萧平没有理他,只是看向萧珲,上前两步,默默行了一礼,便要离去。 萧珲似乎习惯了儿子对他的无礼,背着身说道:“怎么没把卫云兮带来?朕也有好些年没见过她了。”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鱼食全数抛到池中,再搓了搓手,转过头来看着萧平。 萧平淡淡答道:“臣以为陛下您公务繁忙,必是无暇顾及一个多年未见的孤女的。” “吃顿饭的时间总有的。” 萧珲似是没有听出萧平话中的抗拒,挥退了宫人,走到屋内继续道:“严福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到时候让卫云兮接了旨,直接跟着严福进宫来便是。朕让御膳房做些她爱吃的,朕记得她小时候挺爱吃甜的。” 萧平淡笑了一声:“有哪个小姑娘不爱吃甜的?只不过这御膳房的甜点吃到嘴里怕会变成另一种味道吧。不如到时候您让柳嫔作陪?您知道云兮可喜欢阿娘了,看见柳嫔估计会很惊讶吧。” “放肆!”萧珲闻言突然怒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一个小小的柳嫔怎能跟你母后相比!” “您既然知道她不能和阿娘相比,又何必自欺欺人,还反过来恶心臣呢?” 萧珲一时气急,竟无话可说,默了半晌才继续道:“柳嫔和你我今日商谈之事无关,暂且不提。卫云兮既已进京,拒不进宫即可视为抗旨,你还想要包庇她到什么时候?!” 萧平挑了挑眉:“谁说云兮抗旨了?严福自个儿没找到听旨之人,没办成差事,倒让云兮来背锅,这又是什么道理?!” 萧珲哼笑了一声:“这么说,只要卫云兮听见了旨意,你就让她进宫来?” “云兮不会听见的。” “你别以为你将她藏在常惠王府就高枕无忧了。朕可是大靖的天子,在这大靖国,朕的旨意哪里去不得,除了死人,哪个听不见,就是个耳聋的,也得给朕整明白了!” “是吗?那若是臣将那张破纸提前烧了呢?” “放肆!”萧珲大怒。 萧平无谓地道:“罪臣之女?陛下,下这种旨意您不亏心吗?还是说,您其实早就没有心了,所以阿娘宁可躲到冷宫去也不愿意再见您一面。” “住口!孽子!竟敢拿你母后来威胁朕。”萧珲怒道:“卫行护城不力,致使关州,并州接连失守,危及皇城,他难道算不上是罪臣,卫云兮难道不是罪臣之女!?” 萧平仍是淡然道:“关州之战,因何而起,何人所为,何至于此,陛下心中真的一点数都没有吗?” “你在怀疑朕?”萧珲瞪大了眼睛:“你竟敢怀疑朕?关州是朕的国土,难道朕会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大黎人之手吗?卫行丢失城池乃是不争的事实,他卫家满门罪人亦无可辩驳,朕如此下旨难道有错?” “错不错臣不敢评判,”萧平答道:“但孤还想问您一句,国土丢失您固然惶恐,可是卫家满门尽殁于关州一战,您心里真的就没有半丝窃喜吗?” 萧珲听儿子这么一说,突然沉下了脸,斟酌了半晌,低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卫家既不愿依附于朕,就是对我萧氏不忠,此等逆臣,留之何用。” “于我萧氏不忠?”萧平脸上的淡定再也维持不了了,“定国公府遵先帝遗命,保境安民,戍守西境五十余年未曾有失,关州一战卫家男儿均战死沙场,无一人苟活,这就是您口中的,于我萧氏不忠的逆臣?” “你也说了,卫家遵先帝遗命,可是先帝已经驾崩了,朕才是大靖的天子!为何卫家只看得见先帝遗旨,却看不见朕对卫家的倚重!不就是他卫行手握重兵,居功自傲吗?!” “您的倚重?您的倚重就是让卫家卷入朝堂之争,与闵氏玩尽手段,然后让您坐收渔利吗?” “难道不可以吗?”萧珲反问 “当然可以。”萧平苦笑了一声:“让卫家工于心计,忙于党争,您可以趁机削弱闵氏势力,收回卫家兵权。 可是您想过没有,我大靖朝除了卫家还有谁有能力驻守西境?能守得住西境?没有了定国公府坐镇,到头来结局一样是关州,并州接连失守,大黎铁骑照样会直捣京城!您想渔利,哪来的利?!” “只要卫家交出兵权,戍边将领总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又不是非得要姓卫的。”萧珲有些底气不足。 萧平恢复了冷脸:“当然不一定要姓卫的,臣只是觉得陛下似乎没搞清楚自己是想要一位戍边大将,还时想要一颗让您实施所谓朝堂制衡的棋子。” “朕知道你看不惯朕的制衡之道,可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坐到这把龙椅之上!你在这里帮卫家说尽好话,殊不知卫行虽代父皇教养了你八年,却从来没把你当成主子。 当年你回京城,根基全无,卫行手握十万重兵,他干什么了?他有想过你的处境吗?他不过就是给你派了十几个亲卫而已,还是父皇我用旨意硬生生将这些人留在你身边的,他有把我父子二人放在心上吗?” “主子?”萧平皱眉,眼中戾气尽显,“老国公尽心尽力将臣教养长大,比起陛下您更像臣的父亲,臣怎能自称老国公的主子?” “因为你姓萧,你是皇子,还可能是未来的天子!他教养你,扶持你,都是他为臣的本分!”萧珲说道。 “就因为姓萧吗?”萧平苦笑道:“若是可以,臣宁愿不姓萧。” 萧珲没想道萧平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怒骂道:“混账!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无数次想过,若是自己不姓萧,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被您一旨密令召回京城,成为对抗闵氏的那把刀; 是不是就可以和老国公一直像父子一样相处,不必为了避嫌,为了您所谓的君臣,硬生生斩断所有的关联; 是不是就不用和云兮分开,煎熬十年才得以重逢......”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卫家那个丫头!” 萧珲一脸不屑地打断了他,“我听说左家的那个男娃娃长的和卫行有几分相似,你似乎对他很是看重,想必是你的孩子吧?朕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既然是我萧家的孩子,找个机会认回来就是了。 但是卫云兮,她是罪臣之后,万万不可入宫!更何况,朕听说她身体不好,既跛又哑,他日你若是登基,难不成让这么个残废当皇后,岂不贻笑大方!” 萧平听到萧珲说完,迟迟没有言语,萧珲以为儿子听进去了,脸色略微缓了缓,坐下笑着说:“好了,你我父子也快有两个月未见了,何必一见面就因为一个外人吵得不可开交。朕让御膳房做了些你爱吃的菜,今儿就一起用一些。” 许荣在门口一听,就向外头挥了挥手,示意御膳房的宫人开始上菜。 萧平听见这话却是没有动,过了一会才木着脸开口道:“陛下何必担忧身后之事呢?” 萧珲惊诧道:“你说什么?!” “不论是云兮还是左维,臣都会自行安排妥当,就不劳您操心了。” “你,你,逆子!逆子!滚!给朕滚!”萧珲终于气急,瘫在了地上,手捂着胸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依旧骂着:“逆子,逆子!卫行竟然将你教导成这样,罪不可恕,罪不可恕......” 许荣见到这个场景也吓坏了,赶忙过来扶着萧珲,替他顺气,一边抬头看着萧平,说道:“殿下这是何必呢?陛下听说殿下回京了,一大早就在这等您,还让御膳房专门安排了您的吃食。 您心中就算对陛下的安排有什么不满,可陛下是真心待您的啊,父子一场,何苦如此争锋相对啊......” 萧平听到许荣这番话,又瞟了一眼瘫在地上不肯抬头看他的父亲,眼中露出了一丝怜悯,却稍纵即逝,只是默不作声地向萧珲行了一礼,也不等萧珲的反应,转身大步走出了东宫。 这一顿嘉定帝特地安排的午膳终究没能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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