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守城瞭望的将士看不清远处来军的装扮。既担心他人来犯,又怕与友军箭弩拔张。只得早早地遣人通报将军司马谆。 来军的行速极快,等司马谆重甲银枪地踏上城楼,已是抵达脚下。借着昏黄的月光与微弱的烛火,依稀可见乌泱泱的一片。寂静的黑幕里,马蹄踏地、战甲磨搓的声音并着风声、蝈蝈声若鸣剑般锵锵传来。将士们不由得屏住呼吸,原本因值守而困顿的双眼睁瞪着,生怕错过一点事关性命的痕迹。 更近了!来军的战马齐齐地发出一声“吁”,接着“噔噔”几下,慢慢地,铠甲撞击之音越来越小,大约两眨眼的功夫,只余下呼呼的风吼。若非侧耳倾听,谁也不会注意到那闷雷般的马喘。 他们停下了,就在三丈不到的濠边。 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晰。千人的军队并不整齐的簇拥在一块,人影攒动着,玄色的战甲因光照而熠熠生辉。黑甲是陈偕麾下的主色。 见此,有士卒稍稍松了口气,小声地说道:“吓死我了,原来是友军。” 司马谆闻声,瞪了他一眼。司马谆不是个聪明的人,但他是个作战经验丰富的将军,因为一身相似的戎装就轻易相信来人,不是他该有的警觉。他不仅没有放松,反而银枪触地,撞击出巨大的声响。 司马谆提了提气,半扎马步地呼喊道:“来着何人!” 声音浑厚,若巍峨高山崩塌而出。 回应他的是一青年颓然之语,“将军,是我啊,王孙。” 这个名字,司马谆有些印象。他乃陈爽麾下偏将,因姓名特殊,含义非凡被提携。 接着,那个颓然的声音再度响起,焦急而紧张地喊道:“主公于昌邑一战受挫,少将军负伤,特遣某来拜请将军出征,望将军打开城门。” 出征,这是司马谆接收到的第一讯息。而后,他才去想前后的因果关系。主公遇挫、儿子负伤,陈爽必定一个脑袋两个大,便想出请他援助的主意,于是,拨千人予王孙,命他突出重围,直奔姜川。 事情发展顺理成章,人物言行也合情合理。 司马谆的心里戒备稍稍解除,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问道:“可有传信文书?” 一般来说,这等紧急委任,若无官印诰命,也当有私戳文信。 “有的有的。”青年应后,只见城下一人埋头搜寻,很快,就在胸口处找到一份帛书。他拿着帛书,举手高扬,又道:“烦请将军打开城门,某可将文书双手奉上。” 既言行合一,又有实物佐证,司马谆彻底没了戒心,吩咐左右道:“来人,打开城门。” 但他话音刚落,陈初之不太和谐的声音便传来,“等等!” 司马谆闻言回首,只见三个奶娃娃不知何时跟他上了城楼。他又气又急,半蹲着,两只手把三个人拢在怀里,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祖宗们,这可不是该来的地方,太危险了!”说着,命一士卒将三人小心带下去,好吃好喝地供着,就是别再让他们上来。话毕,执枪欲走。但陈桓之抓住了他的枪尾,力气虽不大,却占了巧劲。司马谆低头望他,见他目光锐利而坚定,不由得停驻脚步。 “伯父。”司马谆听陈桓之冷冷唤他,“敌人奸计不可轻信!” 如此,司马谆才想起陈初之与陈桓之先前的稽首之言。虽道小儿之语多为儿戏,但是陈初之与陈桓之这副早慧的样子实在让他无法置之不理。而人的内心一旦有了怀疑,就再难不设防。可不打开城门,该如何取信?总不能真就听了陈桓之的话。 司马谆陷入两难。 一直在旁观察的陈初之,立刻看出他的心绪,设想多日的两全之法总算有出口之时:“若是伯父担心延误军情,可寻一竹篮,吊上长绳,命来人将文书放入其中。这般,既不用打开城门,也可阅读。” 说是设想多日,其实陈初之想了十一年,从她十七岁得知自己的身世就开始想。前世,她的罹难与此不无关系。将军司马谆因一时失察,放敌人入川,奈何旧伤未愈,不敌,被射穿左目携陈偕家眷奔逃,途中,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陈初之不幸被遗失,自此,如浮萍,乱世飘零。 陈初之要改命,守住姜川便是关键一环。 司马谆听了陈初之的话,豁然开朗,立刻命人照办。同时,陈桓之提醒他准备火油与投石,以防敌人强攻。 不久,信被送了上来。言语达意,笔迹相似,还盖有私戳。但是,陈偕的私戳乃圆柱体,下方雕刻,以四方包裹名姓,因此,在盖印的时候,最外围会有若隐若现的圆环。可是,信上没有。司马谆与陈桓之对视一眼,朗声说道:“文书无误,这就来开城门。” 随后,命一百士卒迅速撤离扎营的外城,帐篷被褥留下,紧闭内城,待敌人入悬门,引火焚之。 时间紧迫,司马谆没有赶陈初之等人走,因而陈初之亲眼看着一支千人军队浩浩汤汤地踏过吊桥,堂而皇之地入侵姜川。 城墙上,司马谆取来许久未曾使用的霸王弓以及一支淬了毒的铁头羽箭。搭弓拉弦,箭若飞鸟,在空中发出呜鸣的高嚎,径直钉入领头那位名唤王孙的偏将的左眼。只听一声哀叫,偏将“咚”的一声坠落马背。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左眼,猩红的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出,像是盛开的红色山花。慢慢地,他的神情由痛苦变作狰狞,四肢慌乱的蹬踢。而后,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扣进自己的左眼,壮士断臂般地挖出伤瞳,但毒已深入骨髓,为时晚矣。片刻,便没了生息。 司马谆不甚满意地说道:“若是伤愈,这箭该射穿他脑袋的。” 伴随他的话语,滚石与火油如大雨倾盆般纷至沓来。他下意识地蹲下身捂住司马涓的双眼,而陈初之的眼睛也被一双软软的小手遮住。接着,只剩下耳边此起彼伏的痛呼与哀嚎。 箭唳于风、石噪于墙。 不知过了多久,震耳欲聋的声音静下来,变成低沉而缓慢的残息。司马谆拉着他们三个人背对,温和地说道:“走吧,剩下不是你们能看的。”说着,又一次唤来士卒,命令:“把公子贵女们抱下去,遮住他们的眼睛。” 陈初之与陈桓之总算乖乖听话。不过,临走前,陈桓之提醒司马谆,若汝阳袁仲真与李章联合,势必会领军于后城门叫嚣。司马谆可佯装李章军队,开城门仿效此法,来个瓮中捉鳖。 司马谆答应,心里感叹这位二公子大才。 …… 陈初之被捂住眼睛,其他感官的注意力似乎更敏锐了些。她能感受到士卒步伐的稳健,一步两尺,像巨石落地般坚实。也是因此,她清晰地听见鞋履趟水的声音,可是,近来连日无雨,怎么可能有水?闻着气味,腥臭刺鼻。陈初之知道,是血水与火油。这是死过千人的修罗战场,而她正被别人抱着穿过。 突然,有什么勾住她的裙角。耳边传来微弱的喃呢:“救……我……” “哪来的死人!”抱着她的士卒,先她一步做出反应,粗暴地扯开抓住她裙角不放的脏手,接着猛地抬脚将人踹开,嘴里斥骂着:“脸都没了,还想活命?愚蠢的东西!” 陈初之觉得士卒的话很刺耳,但她没有制止。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和战场,也很清楚一场战争一场亡,她想活得好,就得牺牲无数想整垮她的人,更别说是想整垮她全家的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陈初之懂这个道理。 于是,她不再多听多闻,安静地被抱着送到后院。 城防营也有后院,居室不多,简单的几间供将军校尉过夜。陈初之他们被送到最舒适的那间,还有仆妇送来可口的点心和香茗。 自进来,陈初之一直没有说话,望着自己染上血手印的裙角出神。 倒是司马涓一副余惊未消的样子,仓皇地说:“本来就想带阿初拜个师,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完了完了,我娘肯定要打死我了。” 听司马涓害怕被她母亲责罚,而不是害怕刚才发生的事情。陈桓之颇觉有趣地询问:“你一个姑娘家,看你阿爹杀人,就不怵吗?” 司马涓闻言,惊奇地睨了陈桓之一眼,笑答:“城下的情景我没看见啊,虽然听声音怪惨的。至于,我阿爹射杀那个偏将,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好吗?偶尔有不怕死的刺客半夜闯入我家,我阿爹都是这么弄死的?不过确实还有更惨的……” “你就一点也不怕?” “不怕,我以后也要像我阿爹那样,做个驰骋沙场的将军。” “将军可没有女人。” “那我……”司马涓不曾想过这么深,听陈桓之诘难,脑子短路了好一会,才理直气壮地说道:“那我就做个将军夫人。” “这倒是可以。”陈桓之沉吟。转眸,看了一眼陈初之,见她出神,又问她道:“阿姊,怎么了?” 被陈桓之的声音唤回。陈初之打量片刻四周,见陈桓之与司马涓神色如常,略带笑意,也扬唇,“走,回家吧。” “不等我阿爹了吗?”司马涓问。 “不等了,你阿爹今晚可有得忙。”陈初之道。 她想开了,她可从来不是妇人之仁的女子。 …… 回去的路上,司马涓由于疲惫,一颠一颠地就睡着了。陈初之与陈桓之却分外清醒。陈初之好奇地询问陈桓之准备好了吗?陈桓之不答反问地也说,陈初之,你准备好了吗?说完,两个人开怀大笑起来。 …… “阿姊,瓮中捉鳖的计谋是你想得吗?” “不是。” “那是谁?” “裴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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