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是座老城,地处江南,鱼米之乡,方方正正,有内城,内城河及外城,外城河组成。虽不是什么要塞重镇,在这太平盛世,熙来攘往倒也是一方乐土。    这一日,天色刚刚放亮,家住外城一条普通小巷里的蒋丰年站在灶台前,娴熟的点火烧水,把洗好的米倒进锅里,准备熬粥。一切准备就绪,他还要去井里打水回来洗衣服。这本来是他的家,现在却好似寄人篱下,非得作出贡献,显得有用,才能留在这里。少年却没有想这些,他拎着木桶出门,经过一户办白事的人家时,脚步略作停留。    这家人门口冷冷清清的,只有惨白的麻布并一对纸糊的灯笼,在晨风里飘飘荡荡。柴扉洞开,厅内摆着一具黑色棺材,幽幽两点烛火跳着。铁锅里积满了厚厚的灰烬,一个老妇人跪伏在地上,一边烧黄纸,一边低声呜咽。孤女寡母,没什么亲人,也没有钱请方士做法,可怜的老母亲只能哑着嗓子央求阎王爷给自家闺女一个境况好点的转世。    蒋丰年远远的行了个礼,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走近。他嘴笨,不会安慰人,怕无故戳人痛处。这是第三天,该出殡了。这位苏姐姐是个好人,下辈子应该能过得好点吧。    等他打完水回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两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人——远山和远煦正在苏姐姐的灵堂里。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他漫无目的的想了一会,记挂着锅里的粥,还是先回去,下次再问吧。    远山是收到竹七的回报,滤过了阴界有记录和经他处理的事件,漏网之鱼一共五个死灵,其中四个早已过了七日之期,不可考。剩下的一个新丧……就是苏姑娘,还没有找到。他已经用灵识搜查过了,苏兰的亡灵不在这里。    “大娘,节哀顺变,别把身子哭坏了。”远山将已近虚脱的老妇人扶到椅子上坐着,接过她手中的黄纸,和远煦跪在铁锅旁的蒲团上烧纸。    老妇人浑浊的目光看看这俩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见这两人不像是贫苦人家,万万没有来凭吊的理由。这是谁?她混沌的大脑中无处宣泄的痛苦让她自然联想到了那家人,顿时怒火中烧,指着远山骂:“你是不是张家的狗东西派来的?滚出去,不要脏了我儿轮回的路。”    “不不,大娘您误会了。我姓远,住在白虎门旁边,本该早些带小儿来拜访。前段时间幼子顽劣,迷了路,是苏姑娘好心送他回去的。只是,刚知晓苏姑娘家的住址,没想到……竟然只来得及上柱香。”远山语气诚恳,毫不在意这一场无妄之灾。    “你们真不是张家的人?”她讪讪的问道,不等回答,伏在棺材上呜呜的哭起来。“张家人不是东西,我儿这是被他们逼的,他们都不来看一眼。”老妇人嚎啕了一会,又接上:“就算他来了也要让我老婆子赶出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远山召了几个侍灵过来,让他们陪伴老人,帮忙料理善后。一位化形老妇人的侍灵陪着哭了许久,才断断续续拼凑了一个真相。    苏姑娘有个心上人,是内城里张员外的公子张锦。两人情投意合,奈何家世差别太大,张员外不同意,还屡次羞辱苏家。苏家大娘气不过,劝女儿断了这份心思,没想到姑娘只是一边摇头一边哭,后来就上吊自尽了。    内城和外城之间,隔了一条河,却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    外城民居密集,陋室残垣拼接的窄巷幽暗曲折,道路蜿蜒坎坷。而内城的主路都铺着宽敞平整的青石板,绿树环绕,商铺林立,大都是间隔舒适带庭院的房屋。    远山径直带了远煦走进茶楼,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坐下。说书先生正抑扬顿挫的讲着一出前朝旧故,征战四方的大将军和被奸佞小人蒙蔽的皇帝间那点毫无新意的事。他听力极好,几乎全场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师父,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答疑解惑。”见远煦眼睛里透着迷茫,他又解释道:“很久以前,一位朋友说,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越是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这些年没怎么让你和人接触,是为师之过。往后,你处理秩序师事务时就会明白,世间风物,万变不离其宗。理解人性,包容人性,都是重要的课题。”    远山说完铺开自己的灵识,覆盖整座内城,规划齐整倒也少了许多隐蔽的藏身之所。他还秘密联络了一些在此间生活的灵魅,它们不是远家的家臣 ,倒是曾受过恩惠,便也乐于尽这绵薄之力。    可仍然没有发现苏兰的踪迹。    一个生长于斯,未曾去过别处,也不曾接触过许多人的弱女子,费尽全力躲开了无常使者的追捕,还会去哪?    抱着这样强大的执念,不会轻易放手。远山有种直觉,她就在张锦周围,只不过用什么方式藏起来了。    “听说外城那姑娘今日出殡,你说这张员外也太狠心了。”    “虽说家境差,好歹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让他儿子娶来作偏门不就行了,何必至此?”    “哎呀,你们不知道,张员外攀上县首的亲,人家堂堂千金小姐怎么会容许有侧室呢。”    “这倒也是,不过,我前几日听张家一个丫鬟说张公子跟人约好一起死的。”    “还有这回事?没听说张公子有什么事啊。”    人声鼎沸中夹杂着一阵低沉的八卦,都被远山一字不漏的听进去了。    约好一起死?他刚刚用灵识已经看见张锦好好地在自己书房里发呆,的确不像是有寻死念头的人。如果苏兰就在一旁看着,会不会伤心之下做什么傻事?    疑惑既解,亦无浮生可偷闲。唉,茶香袅袅,这沏好的白毫银针是喝不上了。远煦随着远山到张宅门口时,第二次被师父一本正经的空口白话给镇住了。    “我们师徒二人是茅山的方士,本在追捕一个出逃的年轻女子亡灵,今晨见她往府上来,不知可有异事?”    张员外心下一惊,瞧着面前这仙风道骨的青年人,赶紧恭敬的迎进了门。“犬子最近确实招惹了是非,被我锁在书房里了。请大师化解此难,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    “安排我二人住在书房隔壁即可,万不可打扰,在下定会保公子平安。”    就这样,师徒二人终于可以近距离探查真相了,只目前仍是一无所获。及至夙夜降临,墨色深浓,万籁俱寂。    张锦躺在书房的雕花床上睡着了,眉头微蹙,似乎正在做梦。一个女子的虚影出现在床边,她伸出一只手,想抚平眉间的痕迹。这张脸庞的温度,曾让她贪恋不已,如今连触碰也不能了。她幽长的叹了口气,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干脆就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就算刻在心里了,又如何呢?”一个男子的声音突兀响起,她本能的想逃跑,竟然失败了。    “苏兰,你本该在黄泉等着转生的。”声音又出现了,她这才看明白此人清俊的相貌,然而毫无印象。    “我不去,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你若是不入轮回,再过几天就会灰飞烟灭。他还有下辈子,你却什么都没了。”远山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况且,他骗了你,不是吗?”    “他没有骗我。”苏兰专注的看着心上人的睡颜,轻轻摇头,“他是这么说过,但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这个决定是我自己做的,不能和他厮守,要这余生和下辈子又有何用?”    “你,其实可以在黄泉等他。”    “枯坐苦等几十年,有太多的万一了。我既不想放手,也不想让他为难。”    远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良久,才又开口:“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躲开无常使者的吗?”    “那位使者心肠很软,我向他哭诉了遭遇,趁他不注意跑出来的。后来碰到一位公子,他给了一件法宝,说可以把我完全隐藏起来,只要不出来就没人找得到。”    “那他是不是强迫你给他什么交换?”    “没有,那位公子彬彬有礼,温润谦和。他只问我是不是一心求死,若是的话能不能帮他一个忙,他想塑一位姑娘的灵。”    塑灵?需要一个人类的死灵心甘情愿献祭,辅以所塑灵主生前遗物和发丝,便可塑造出一个完全形似的灵魂。但仅仅只是形似,因为只有消失的灵魂才用得上此术。    一旦消失了,便不可能回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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