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也曾有此妄念……远山向来波澜不惊的心境不会掀起如此愤怒的浪涛。    当时是父亲远重哲的一巴掌打醒了他,那钢铁般强硬的人,说的话也跟刀子似的插在心上——“逝者为安,你若是真心敬重就不该做塑灵这等荒唐事折辱她。”    好,既然寻不回来,那我也干脆去死算了……可天上地下,千年万年,都不会再有这个人了。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么多年过去,痛楚如新。    远山咬紧了牙关,用片刻压制心绪。苏兰静默的坐在一边,目光沉重的落在张锦脸上。她被锁灵丝缠住逃不了,不知前路如何,竟是连一眼也不肯错过。    “苏姑娘,若是给你一个傀儡人偶般的张公子,你会高兴吗?”    苏兰摇了摇头,没有犹疑。    “那你知道塑灵为何事吗?”    “那位公子说,他有个彻骨相思的心上人,前些年不幸去世了,他想再见一见她。我能理解他的苦处,若这一缕残魂还能助他见到那位故人,便也值了。”    “姑娘心善,想必也不知这塑灵术虽能造出“故人”,却不是真正的故人。而且,这等邪术,需要七枚死魂的灵珠和一个自愿献祭的魂灵。就算姑娘不想要往生轮回,那其他的人难道也不想吗。姑娘不觉得自己是被人利用了吗?”    苏兰这才抬头看他,仍旧一语不发。    “苏姑娘,”远山定定地盯着苏兰的眼睛,仿佛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继续说:“你以为自己是为了爱情献身,所以就算放弃以后也无所谓。可在我看来,你其实是对这段感情没有信心。你怕等了几十年,这个人却无动于衷,甚至他根本就有可能忘记你。你只是害怕,没有承受的勇气,你是被自己感动了。”    “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这么说?”苏兰的脸显出一份狰狞的森然,她痛苦的蜷缩起身体,想尽量往张锦身上靠,可惜被锁灵丝捆住,无法再进一步。    “我不想说服你,生死有命,都是自己的事。可你但凡考虑过一次:若张锦以后要寻你该怎么办?便不该做此选择。”顿了一下,他把剩下的话说完,“我是不会放你去找那个谁的,如果你执意不肯转生,我可以容你在这里待满最后四天;如果你想通了,我可以送你渡忘川。”    苏兰像被击中了软肋,露出疲态来,发疯似的重复嗫嚅着“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远山不再看她,退后一步站在窗边,月华洗练,冷冷的洒在人间。他忽然想起一句诗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大概也老了……他想。这一年,远山廿八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华,却备受风霜侵蚀,显出了沧桑的意味。    正当此时,外城里尖叫声此起彼伏,在夜深人静时分外惊悚。借着幽微的月光,可以看见一只一只兽灵亮出的弯刀般的爪子,毫不留情的穿过人的胸膛。它们行动迅速,一路行凶,一路往远处的山里逃逸。    而内城里,许多人影悄无声息的从院墙跃进张家宅院,对书房形成包围之势。他们铺开灵识,一重重叠在一起固若金汤,笼罩了整个张宅,防止屋里人的灵识传出去。    远山低声对远煦交代了什么,展开一个小的结界,将书房包裹起来,气定神闲的走了出去。    “诸位,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好藏的?”    阴影里走出一个人,亮白色绸缎长袍泛着薄薄的光。他生了一张轮廓阴柔的脸,尖下巴紧紧绷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没有笑意,倒是透着邪气。    “远山,还记得我吧?”    “哦?不好意思,在下久居深山,修炼静心,就只记得几个该记的人。”    “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你总该记得明潇。”来人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仇恨。    “难为你了,明潇去了那么多年,还有人记着。”听到明潇两个字时远山的心跳顿时乱了节奏,只能表面刻意维持着平静。    “你还有脸提她?当年,若不是你,她早就嫁给我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混账,根本就不值得她交心与你。”    “值不值得,都与你无关。”远山冷冷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    “与我无关?”那人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肆无忌惮的狂笑起来,只是那笑声听起来并没有舒畅开怀的意思,反而有些阴森瘆人。“你早就该死了!她要是不为你挡那一击,死的就是你。你死了,明潇就是我的了,她会和我一起逍遥过一辈子。可她……她竟然为了你魂飞魄散,你居然还有脸活着?”    “赵季,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远山咬破了舌头才吐出了几个字,他不能被激怒,不能冲动。他身后还有需要他保护的人。    赵季疑惑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你知道,就算明潇还活着,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以后,终于暴怒了。他用灵力聚成一掌,拍向远山。虚空的掌力,竟有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至。同时,周围的黑影也动手了,巨大的灵力如同密集的尖刀,四面八方刺向远山。    趴在窗户里面看着的远煦心下大惊,又明知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却见师父的身影瞬间消失了。     他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一晃神的功夫,远山出现在了院子的另一头,站在一只蟾蜍的背上,是从地里冒出来的。    赵季没料到还有这招,眯了眼睛看着远山。从此前感知到一只兽灵的控制被人切断开始,他迅速派人盯紧了远山他们,这几日对方的动静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外城的兽灵是他故意散布的疑阵,足以把远家那帮难对付的家臣吸引过去,而且也不可能这么快解决。那逃脱的新丧魂是自己在此地的意外收获,也就顺便当作将远山诱到这里的饵,如此想来,眼前的一切就更不可能了。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事,远山更不可能提前埋伏了蟾蜍精,但这不可能偏偏发生了。    “是不是感到匪夷所思?”远山此时盘腿坐在蟾蜍精的头顶,“你确实没见我用御灵之力召灵,我也没有预知的能力,你的问题就在于太自负了。在知道你噬灵时,我就猜到多少是个有些过度自信的人,毕竟,强大到根本不在乎被发现的人应该会选择噬秩序师或者高级妖怪的灵。既然对手自负,总会设一些自以为聪明的陷阱等我,虽不知这陷阱是什么,但我几日前就召了几只习惯在地下生存的灵出来,有的在外城,有的在内城。最近的就是毛毛——你所见的这位。说白了,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    原来这就是毛毛,果然是余生取的名字,远煦趴在窗户后面想着。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战局,师父是故意刺激这个赵季,他听得出来。这可是他亲眼所见第一场大战,得认真学习!    赵季一张阴柔秀丽的脸孔,扭曲得像诡异的面具。他握掌成拳,周身腾起一阵黑气,那灵力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赵季怒极反笑道:“那我吃了你的灵看看会不会变得更强。”    有形的黑影像无数条蛇游向远山,逼得他只能尽力撑开防护避让,毫无出击的机会。周围的配合的人采取车轮战术,一旦发现漏洞就迅速补上。这样下去,光是防守就有可能耗尽灵力。    连远煦在师父的结界里都能感受到寒气逼人的危险,背后渗出细密的冷汗。    毛毛庞大的身躯,蹦起来竟也十分灵活,远山防守了一阵,开始指挥毛毛直接往有人的地方跳。被这小山一样的体重踩一脚可不是好玩的,那一角的人顿时慌了,急忙后撤,还来不及释放灵力,就被远山侵占意识晕过去了。    赵季带来的人都训练有素,见一个角度被人打破,剩下的人干脆合拢在一起,把位置都暴露出来。这下,灵力的攻击更为有力。    钻过一次地,这招已经不好用了。赵季邪气的黑色灵力渗进了土里,不时从地下冒出来攻击。    毛毛皮厚,虽然远山尽力护着它了,仍然被扎到几次,已经开始有些暴躁。    远山摸摸它的头,小声的安抚道:“好啦好啦,别闹,多亏你,拖了这么久。这个人手里有灵珠,解决了我给你一颗吃。咱们人少,耗够了,我才好尽全力。”他在手掌上画了一个符号,几乎全身剩余的灵力聚成一个巨大的白色圆圈,极速膨胀,如一股旋风席卷,搅散了所有朝他而来的灵力,然后继续扩散,势不可挡的将围在一起的人们全部吹倒了。困住张宅的灵识网,也终于打开了。只有赵季还在自己的结界里站着,形容颇为狼狈,不过远山也好不到哪去。    “赵季,关于塑灵,我想我和苏姑娘说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    赵季多年心血,一夕落败,输也输得不甘不愿。当下只是冷哼一声,权作回应。    “我希望你不要再执着了。”远山继续说,“你今天说的和想做的,我都试过了。”    赵季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成王败寇,反正是我输了,你说什么都可以。”    “不管你信不信。但我后来想明白了,明潇是那样倔强的一个人,不论她在不在,都不会接受塑灵这件事。”    这时余生和竹七终于解决了作乱的兽灵,还顺路抓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过来。    “别说了!我不是你这样的胆小鬼,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试。”    那不是希望……远山本来想说,忽然觉得没有意思,不想说话了。只是慢慢走到他身边,也没伸手,赵季怀里的七颗灵珠便都到了他掌中。灵珠是死灵炼制而成的珠子,虽然难得,但除了塑灵和被吃掉增强灵力,没什么别的用处。    他扔了一颗给毛毛,那蟾蜍用舌头接住了,喜笑颜开的没入泥土之中。剩下六颗都给了余生。    “就是这草菅人命的小东西在作乱?”余生指着赵季问道,“还好我们提前埋伏在外城,做了些傀儡当诱饵,没有普通人受伤。你都没什么灵力剩下了,不吃一颗?”    远山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玩意的味道,想想就瘆得慌。”    “你怎么搞这么狼狈,功夫落下了?”    “嗯,前几年耽搁了一些,我进去看看苏兰。竹七,你带几个人,把这些人全部送到秩序局去吧,随便他们怎么处理。”    远煦顾着牵制苏兰的锁灵丝,一直不敢乱跑,此刻终于看到师父他们进来了,一时内心各种感受交织。有没有受伤?明潇是谁?那个赵季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师父后来用的那招是什么?……许多许多的问题憋在心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冲上去抱住师父。    “我没事,不用担心。苏姑娘,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刚刚的一番变故,苏兰也都看在眼里,她才明白这个看似云淡风轻的人,内心的痛苦只比人多,而他却都背负起来了,还过了这么些年。相较而言,自己在这个人面前的行为,一下子都有了些幼稚任性的意思。她轻轻的在恋人脸上落下一个吻,站起来说:“麻烦公子送我渡忘川,我骗了无常使者,要受什么罚都可以。”    “现如今,像姑娘这样情谊深重的人不多了,无常使者不会为难姑娘的。小煦,你想去看看忘川吗?”    “嗯,想去。”    天色将明未明,正是妖魔退却之时。远山带着他们隐去身形,沉入地下,好像失去了五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远煦才看到一条宽阔的河流,浓厚的雾气缭绕。说不出来什么感受,莫名其妙觉得冷,跟人类在环境中感觉到的冷不同,那是一种若有似无穿过身体的冷。脖子仿佛也动不了,不能回头,只有眼珠可以左右转动,反正除了浓雾和一点点河岸,什么也看不见。    远山打了个响指,一条木筏穿过雾气,停在了岸边,没有任何声响。    远山带他们上了船,河水是深沉的墨色,没有倒影,也没有反光。不需要人摇桨,船自行移动,河中心有一个小亭子,到这里就停了。    “苏姑娘,我只能送到这里了。”    另一条木筏无声无息出现在亭台的另一边。  “一路走好。”远山看了一眼前方,雾气好似被收在了他的瞳孔之中。    “公子,谢谢你……我听那人叫你远山,是姓远名山吗?”    “正是。”    “小女子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告辞。”    “保重。”    阴阳殊途,永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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