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的寒夜,冬风凛冽,万里雪飘。    一个七八岁瘦骨嶙峋的小孩在空荡荡的街头徘徊,他是从戏园跑出来的。师父说他一个动作练得不到位,老是出错,不练好不许吃饭。他怨忿的看着屋里昏黄的烛火和热闹的人群,偷偷跑了出来。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反正他是出来找死的。    他想起两年多前的一个下午,爹娘给他擦洗干净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带到镇东口集市上。往常爹爹总是说集市没什么好看的,人多眼杂不让他来这里,因此他满心欢喜,说话和表现都小心翼翼,免得惹爹娘生气。    没有想到,爹爹牵着他在路边站定了,又拿出一块写字的牌子挂在他身上。他本能地想跑,可爹爹那双手跟钳子似的,他望着娘亲,她却扭头避开了。    路过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个四方脸的矮个男人站在他面前,挑西瓜一样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和胳膊,说:“这孩子资质不错,叫什么名字?”    “叫白玉风,这孩子乖巧伶俐,聪明的很。”爹的语气里透着一种“赶紧买走赶紧买走”的急迫感。    “唉,也是个苦孩子,我叫吴刚,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吴刚有个小戏班,当时正在找落脚之处,他也跟着一路颠沛流离,最后到了一座叫岭南的城镇。    那一个下午的事烙铁般刻在了他的心里,每晚拿出来描摹一遍。    每复刻一遍,白玉风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填满了一分。还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孩,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使用怨恨带给人的力量。    戏子的基本功都靠苦练,他从未想过要当一个戏子,可他没得选择,只能师父交待什么就做什么,流血瘀伤都是常事。    这一日,屋里昏黄的烛火透着温暖的光芒,热腾腾的饭菜还散着香味,师父,师娘还有一个刚来的师弟背对他坐着,没有人回头看一眼屋外猎猎寒风里的他。他不服气的又练了一次鹞子翻身,右脚着地时仍然不稳。他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又瞥了一眼分外其乐融融的室内。    凭什么是我?凭什么你们不想要了就可以把我卖给一个戏子?凭什么你们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觉得活下去也好像没什么用,没有人拿他当人看。    但我不要死在这里。    于是这个小孩在雪地里哆嗦着寻找一个埋骨之地,可他不知道饥饿和冰冷原来这么难以忍受。    “喂,小孩。”一个穿着斗篷的高大男人忽然站在他的面前,从怀里摸出两个还有余温的馒头递给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盯着馒头看了一眼,又盯着这个奇怪的男人。    那男人忽然手一松,馒头掉在了雪地里,“想吃就自己捡起来,小孩,你知道这样子在外面过一晚肯定会被冻死吗?你知道被冻死是什么感觉吗?你会首先变得麻木,寒冷渗透过你的骨头,在体内像千万根针扎似的疼;然后慢慢失去嗅觉,鼻子里流出来的血被冻住,什么东西闻起来都是血的味道;你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听觉和视觉也会慢慢消退……最后,你像阿猫阿狗一样缩成一团,被雪盖住,变成一堆垃圾。你的仇人们呢?他们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梦,或许根本就不会意识到你不在了。你看,死多么容易。”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听来竟有种特别的吸引力,他蹲下去,捡起已经冷冰冰的馒头,啃了起来。    男人继续说:“你还想死吗?恨他们,将他们都杀光不就行了。”    杀光……就行了?七岁的白玉风听见这几个字完全不觉得可怕,反而有某种魔力。他虽然恨他们,可从未有过这种想法。为什么不能呢?他想着,嗫嚅道:“可是……我做不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连这些都忍受不了,成不了大事。”那人玩味的盯着他,笑了笑说:“你想想,有朝一日让他们跪在你面前求饶,听他们忏悔对你做过的事,不觉得很美妙吗?”    这带着蛊惑的嗓音钻进白玉风的耳朵,很快就形成了一段生动的画面,他不自觉露出了笑容。美妙,对就是这种感觉,他想。“那我该怎么做呢?”    “回去,首先要好好活着。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些话你听得懂吗?”    白玉风摇了摇头,虽然不懂,他却把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住了。    “意思就是,你要先忍辱负重,才能杀光仇人。你想要力量吗?”    白玉风连猜带蒙的理解了这些话的意思,然后点了点头说:“要。”    “这个给你,里面有两样东西,收好了别让人发现。回去好好念书,能看懂里面写的东西了,自己决定用不用。”    男人说完话就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玉风也一直不知道这人是谁,他只知道这个人救了他一命,并赋予了他生命的意义。    后来,他碰到出来寻他的师父,一反常态的没有反抗,而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师父,我错了。”    他好像从这一天起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眼神阴鸷的抵触每一个人,也不再任性耍脾气。    吴刚发现他不见了时其实就有些后悔,慌忙出来寻找,发现这孩子虽然冻得瑟瑟发抖,但好像态度有点不同了。他想,小子,吃到苦头知道家里好了吧。也就不忍心打他了,只是轻轻用披肩拢住了白玉风,将他带回家。    吴刚没有想到,此时白玉风内心想的是——他花钱把我买回来,不舍得让我就这么死了。    自从白玉风受到陌生男人的点拨,好像醍醐灌顶一般明朗了。他不再觉得练功像从前那样痛苦,反而能够为了自己每次变强而感到愉悦。只是还有许多师父交待的事情不得不做,他也不再叛逆,适当的退步是为了走得更远,他想。    戏园里人越来越多,他渐渐长大,学会了怎样以别人想要的面貌和他们相处,也会学了怎么用男人留给他的东西。    吴刚为这个突飞猛进的徒儿感到高兴,这孩子懂事了,作为大师兄可以训练小徒弟,可以帮忙照顾家人。什么都不需要人操心,能担大任了。他有些惆怅,又有些自得。    谁也不知道的是——    每晚,白玉风睡前描摹的场景不再是小屁孩被亲生爹娘出卖的画面了,他感觉到自己在迅速的长大。他近乎虔诚的在心里重复男人说过的话,这些句子为他描绘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他们的行为。    体内的灵陪伴了他这么多年,除了给予力量,也成了唯一可以理解他内心世界的人。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和自己的影子对话,没有人发现,他的影子会动。    只是有个小丫头过于黏人,有点麻烦。吴双刚出生时就老是喜欢黏着他,天知道他有多想掐死这个小肉团,却不得不装出亲切大哥哥的形象。装得久了,有时候他都会错觉她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妹妹。    还好,影子会不断告诉他这些都是假象,他会帮他看清真相。影子永远和他站在一起,永远也不会抛弃他,只有这个是真实的。    他看不上所有人,也看不上所谓的情感,他们有着丰富变化的表情只让他觉得虚伪。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些东西,也不觉得孤独,他体内有力量的源泉。    足够了。    他只需要等待某个时机就行了。    这个时机的名字叫怨恨。他初次闻到来自别人的怨恨味道时,全身的血液都兴奋了起来。体内的灵蛰伏许久之后,终于蠢蠢欲动了,它按捺不住的渴望吃掉那个散发着美味的灵魂。    怨憎会,求不得,是小六心里的魔障,只是还不够深厚。    我要想办法让它长大。    此后,白玉风便故意在小六面前做出和二哥的亲密姿态,人后也会悄悄和他抱怨二哥对自己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三言两语的撩拨,竟然让小六召了一只怨灵过来,简直太美妙了。    寻常人的内心世界如此的脆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毁灭。白玉风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他终于确定这就是自己所背负的使命。    可半路杀出一个什么秩序师!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点而已。    他们都该死。    白玉风正在心中默念着许多人的名字,如同虔诚的信徒默念祷词。我还活着,还有机会,他想。    “哦,看来是有意外收获啊。”余生摆好了看热闹的坐姿,慢悠悠的说:“要不要用点手段?这小子嘴硬的很。”    “算了,他明显是被人抛弃了,这么可怜还欺负人家?”陈清昀迅速反应过来,和余生一唱一和。    “他吃得好睡得好,哪里可怜?”    “马上就要死了,那人也没来救他,说明别人根本就不在乎,他都这样了还护着人。唉,可怜可叹。”    两人只是从白玉风的反应上看出不对,想好歹试探一下。    “和他无关。”白玉风睁开眼睛,显出一丝恼怒的意味。    “他?”    “我们就是黑暗,就算杀了我,你们也没办法消除阴影。”说完他又露出了癫狂的笑容,“没什么不能告诉你们的,我手上的伤口是自己咬的,他需要血气。”    “你养的灵?”    “对,我必须要满足他,他是我的一部分。”    “白玉风,他不是你的一部分,一旦你供养不了他,他就会抛弃你找新的宿主。”远山说。    “不会的!他不会离开我的,他说过了。”    “那你为什么而伤心?”    “我是替他伤心,因为那时吴双说她真心喜欢我,无论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我竟然有一丝动摇。咬自己一口,既是为了满足他,也是告诉自己这动摇有多么可耻。”    这人已经彻底疯了。在场的一众成年人都哑口无言,听他多说一句话就可能会忍不住想揍他的冲动。    只有远煦不明所以的问道:“你为什么不肯相信真正的人,反而相信一只只会利用你的恶灵?”    “你懂什么,小孩。”    “我觉得你很可怜。”    “可怜?那就……”    “你敢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他打散。”余生冷冷的开口截断他的话,又对小煦说:“我是教过你要尊重生灵,但你也要学会分辨,有些是,有些只是披着生灵的皮。就好像这个混账东西,以后见着这样的,直接打死,以免他们为祸三界。”    余生说完,发现没人搭腔,疑惑的转过头,看见唐时站在一边,也不知来了多久。少年好像一夜间历经了人世沧桑,变得沉着稳重了许多。他站到白玉风面前,平淡的说:“我本来不想来看你,是双儿让我来的,她还坚信你不是这样的人,她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没有人说话,只有清风拂过绿叶发出的柔软声响。    “师兄,根本没有人想背弃你,是你轻贱自己。我不相信一个人永远都不会后悔。”唐时说完不再看他,向众人行了礼,转身往外走去。    白玉风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说:“阴影藏在你们所有人的心里,总有一天会长成深渊,没有人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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