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把李烈打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天下法度既然都出帝王之手,除非坐上了那个位置,否则不过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只能按部就班的提出意见,哪里有什么资格要求修改刑罚?    纵然此时皇权式微,可普天之下仍无人敢胆敢公然蔑视其威严,白抱石如此指名道姓的强硬措辞让李烈骑虎难下。    白抱石作为圣上之舅的身份,天然的就有着立场正确性,他的言行都是维护着至高无上的帝王利益。在场的任何人说什么话没有他来的恰当,来得够分量。    若是寇红红来说这句话,本也应该是恰当的。她是郑国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这样的身份说出维护自己弟弟的话来,比白抱石这个外戚来得妥当。可是,她不仅是郑国公主,垂帘听政的做派,一手遮天的气焰,都是让众人曲解她的意思。    她说起来这句话,便是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周公恐惧流言日,这种流言蜚语她还是能免则免吧,虽然现在债多不压身,但是它沉啊。    寇红红笑了笑,一双媚眼看向李烈。若是常人被指责心存反志,早就吓得跪地叩首,泣涕如雨,赌咒发誓的表忠心了。可李烈呢?只见他面色铁青,不再吭声,只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尊严,故而尴尬不语。    呵,真是狂妄自大。她真不懂为何李烈心思歹毒,擅使阴谋诡计,性格却如此张扬跋扈,蛮横无忌。但是,就算再厌恶李烈的言行,寇红红仍要给他一个台阶下。    她施施然走到白抱石身边,笑着牵住了白抱石的手,眼神却紧紧看向李烈,娇嗔着说道:“我的侯爷,你这句话很吓人的。”    此言一出,众人也自然而然的附和起来。在长公主的权威下,再诛心的话也是一场玩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白抱石也微微一笑,却含着冰雪消融的料峭。    寇红红拍了拍手,停歇的笙歌瞬间又充满了整个府邸,舞娘的彩绸拂过每个达官贵人的面前。    熏熏然,陶陶然,又是一场熙熙融融的宴会。    寇红红因久坐显得困倦,恍然间觉得窗外的啼鸟声都变得迟缓,暮鼓从禁中隆隆传来,使得人清醒几分,她见陈巍皱着眉头,突然想到他还要回北衙处理军中事务,不能违了夜禁,便起身领着侍女们离去。    见她这尊大佛离去,众人才敢接二连三的向李烈告辞。    散了场的宴席总是格外冷清,李烈一个人坐在厅堂当中,提着酒壶,自斟自饮,身上没有了那股肆行酷烈的味道,反而显得有些萧索。三年前,他效法毛遂,自荐于公主面前,凭的是胸中抑郁之气和心中愤怒之火。    他父亲是个商人,年过半百仍无子嗣,为人软弱窝囊,妻子又凶悍善妒,根本不敢纳妾,两人为了求子不断地拜佛烧香,可肚子仍是没有动静。李父心中的急切一日更过一日。有天,他在铺子里盘账,妻子就派了个婢女去送饭,恰逢雷雨,不能速归,他便强要了这个楚楚动人的婢女。此女就是他的母亲。    然后是什么呢?李烈将杯中酒水倒在地上。    他记不清自己如何战战兢兢的生活,又多少次死里逃生,他没有被掐死,没有被饿死,没有被压死,更没有被淹死,可被投入水中的窒息感至今仍使他夜不能寐,陡然惊醒。    他记得从岸边醒来的恍惚,幼年的孩子一瞬间分不清是人间俗世还是幽冥黄泉,湿透的身体被冷风吹过,没有不寒而栗的惊悚,只感到了焕然一新的惊喜。可他不知道都城的光明永远是给上位者和外来客的,这些人看到的才是浮华绚烂的太平盛世。    夜幕降临后,旭日东升前,这座庞大的都城才在黑暗中舒张自己藏污纳垢的触手。大多数平民百姓都会躲藏在家中,将自己与都城的隐秘污秽隔绝开来,而他却没有这种遮风挡雨的地方,像是老鼠一样游走在都城的阴暗管道,直到落入采生折割的丐帮,成为沿街乞讨的一员。    他认识那些所有称为下九流的人。挑粪夫是他的兄长,暗娼是他的老师,小偷是他的友人,而他是无所不知的乞儿。他记得自己衣衫褴褛的母亲,在他故作陌生敲门乞讨时,蓬头垢面下含泪的眼睛。    至少,她还活着。    李烈躺在地上,笼冠歪斜,酒水沾满了朝服。    他想,母子两人乞讨为生都是快活的,何况他那时已经是个不再需要乞讨的乞儿。可卖与人家为奴为婢的女人哪是他能救得出来的,那个女人的生死,只有那家人才说的算。这是什么道理?他可能永远不明白。但是他明白,那个女人享受着凌辱欺负母亲的快感,永远不可能将其转手卖出。    偷不出来,钱买不到,那就是只有当大官以权来抢人了。然而,他目不识丁哪里能走得通正常的路。肮脏的人总是有着肮脏的渠道来得到消息,暗娼告诉他长公主的求才若渴,挑粪夫告诉他公主府最隐蔽的路线,小偷告诉他公主府所有人的轮值时间,于是他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长公主面前,以神厌鬼憎的面貌做些肮脏勾当。    李烈思及此处,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回到后院换了身衣服。避开众人独自走到花园,通过假山打开暗室的门,在晃动的烛火映照中石阶而下。暗室不大,长宽只有四步左右,三面封闭,只来李烈来的那处有个铁门。    一个瞎子灵活的为李烈打开了那扇铁门,一个哑巴面无表情的为李烈比划着什么。李烈走到暗室中,说道:“既然到六个时辰了就放他出来见见面吧。”    哑巴闻言走到里侧,掀开黑布,露出个大小仅容一人站立的箱子,手指动了三两下,箱子一面就被打开了,一个不着寸缕的青年男人站在里面,见了光就倒在地上。瞎子听见的声音,立即将人拉了起来,令其屈膝跪下,然后用绳索将他的双手绑在头顶上,迫使身体后仰到极致。    李烈用脚踢了一下男人,用挑剔的语气侮辱道:“我之前以为闵王殿下无子,可能因为是个天阉,原来殿下是长了这个东西啊,可惜没用。”    男人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部,冷笑道:“成王败寇,死生由天。本王废话再多,也会带到黄泉里去,不必激我。”    哑巴走到了闵王背后,手指避开眼睛,用双手按着他的面颊,控制住了他的头,不让其移动。    李烈赞许的看了哑巴一眼,却没有理睬闵王的话语,好像闵王并不存在任何意识,只是一个驱壳而已。    闵王从未被遣返过封地,寇红红根本不会给一个废帝重整旗鼓的机会,她要消除一切废帝有可能造成的威胁,就必须将这个人牢牢掌握在手中,所以闵王其实一直被秘密关押在郊外别馆,而长公主对别馆的多次奢靡翻修也正是为了加固这个措施。自前些日子得知监生集会的消息,寇红红在回都城的路上就将闵王携带回京送到了李烈的手里。    李烈接到旨意后,便毒哑了御史赵幅,令会腹语的亲信在三司会审时捏造口供,随后又伪造其畏罪自尽的现场,用以防止事情暴露,坐实之前的口供。但其中的细则,他并未告知长公主,好在结果是皆大欢喜的。而今,闵王身份贵重,体貌外表不能要任何损伤,行逼供之事难免要费些力气。    闵王被关在狭小的箱子里,眼前一片黑暗,伸展不开身体,乍见光明难免心神动荡。李烈出言侮辱,若是依照闵王的秉性,他断不会如此回应,现在的反应正合李烈的心意。    李烈缓慢的绕着闵王看了一圈,好像在打量一件物品,对着瞎子啧啧说道:“这天潢贵胄的身体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不见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闵王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任何话,强自控制着心神,生怕被李烈牵入陷阱中。    李烈哈哈一笑,没有恼怒闵王这次的不合作,反而和善的说:“今天有大喜事,应该阖府同庆,此地偏僻,丝竹难以传入,不如传乐进来一同热闹吧。”    话音刚落,一个拿着唢呐的聋子就走了进来,他拜过李烈后就吹奏起来,杂乱无章的刺耳声音充斥着整个暗室。李烈片刻后就退到门外,瞎子跟出合上了铁门,世界瞬间又清净了。    李烈靠在墙壁上,手掌捏灭了烛光,说道:“让他保持清醒,若有困顿之意,以冷水浇身,万不可损伤面貌。”    瞎子俯首听命,回道:“是。”    李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辛苦兄弟们了。”也不等瞎子回答,就转身离开了狭窄的甬道,回到了堂皇的府邸。    他不似严法融陈巍这样的人出生于世家或是勋贵,自有这祖辈隐蔽,大可行事磊落,他要在人才济济的幕僚中脱颖而出,就必须要做出常人不能做到的事情。    于是,比他脏的人没有他的心思,比他有心思的人受不了他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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