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赵存来从绢袋中取出了沉香和檀香,合着其余香物炼蜜,趁着雾气将这香丸送来了容膝园。    白抱石把玩着原主唯一留下的香囊,这次看它与平常却有些不一样了。他从赵存来手中接过香丸,用受伤的手轻轻旋入龙脑和麝香,再用蝉翼般的金箔裹住了它,放入香囊之中,轻轻嗅着。    赵存来犹豫再三,最后不解的问道:“侯爷为何此时入宫?”    白抱石反问道:“太后为何于太平池开宴?”    赵存来想也不想的回答道:“自然是拉拢群臣,塑造贤明的形象,借以恢复陛下权威。”    白抱石抬起头,将香囊放入自己的衣袖,轻笑着说道:“她若如此率直,哪会有如此尊位?”    赵存来一歪头,无赖的说道:“不知道,都不知道,侯爷直接明示我吧。”    白抱石说道:“非是太平宴,而是鸿门宴。”    赵存来瞬间领悟到了,问道:“侯爷的意思是……太后故意将诸王贵女摆了一堂,整整齐齐的给长公主看,意在提醒长公主还有这些人不安分。”    白抱石淡淡的说道:“太后用整个都城明面上的势力,给贵主增加危机感,令她疑神疑鬼,疲于奔命……”    赵存来眉毛拧成了疙瘩,说道:“此举太过冒险,一旦长公主佛那个怒就得不偿失了。”    白抱石叹了口气道:“正是这样才好,才好我进去见她。”    无论白抱石想到了哪层他都需要入宫和太后面谈,再者他感觉到这其中似乎还有姊弟间的约定。    “侯爷,时辰到了。”门外的仆人禀告道。    赵存来吩咐仆人备好车马,自己则跟着白抱石走到了门口,亲手为他驾车。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    白太后又问了句;“来了么?”    佟秉安静的立在门口,听见这话,微笑着回道:“侯爷应该会错开早朝的时辰,现在还早。”    白太后没有言语,只下意识的又喝了一口茶。自那日乱民闯宫后,陛下精神萎靡、不思饮食,经常半夜惊醒、阵阵呓语。太医说是惊吓所致,需要静养心神。    有些日子没去早朝了,居然连时辰都记不得了,她自嘲的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盏。可刚放下就又拿了起来,不知觉的送到了嘴边,茶香沁人心脾。    她有一些紧张,今早照了四五遍镜子,镜中的花容月貌已经没有了少女的明丽,脸上竟然生出了笑纹。她走的时候身上半点东西都没有,能带走的只有天上一轮明月。走了那一路,明月跟了那一路。只是路太长了,月光太无情了,竟然照在她身上这么久,久到她根本不敢想,当年牵着手的孩子今日是否还能如往日一般亲昵?    “太后,胜侯到了。”佟秉叫醒了她。    “快宣。”她素手执绣帕擦拭眼角,却发现没有一滴泪水。    宫女一左一右撩开罗帷,白抱石走了进来。    “阿姊。”    太后拦住了正在行礼的白抱石,将他拉到身边来,仔仔细细的瞧着他,眉是那个眉,目是那个目,只不过那稚气的眉目变得如同新月清辉似的,光华流转,皎皎动人。    岚山人拜月,因为他们相信黑夜与明月孕育了这个非黑即白的民族。他们跪在明月下祈祷,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像像明月一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明月一般,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像明月一般。月是最崇高的夸奖。    白抱石从袖中拿出香囊,低着头放到了她手中,心中生出几分忐忑,不知自己揣测得是否正确。要是原主真的是冒名顶替之人,这可就滑稽了。    应该是粗糙的做工晃了人眼,要不然为何有泪水滴落?太后抱着白抱石泪往下不住的流淌,可喉咙却压抑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场无声痛哭应该要持续很久。    衣衫褴褛的少女牵着年幼的孩子,跟随着自己的族人一步一步往前走,稍有不逊暴戾的皮鞭就会打到身上。他们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每到一座城池就被迫与一些亲友分离。夫妻天各一方,骨肉流落两地,她抱紧了弟弟,抱紧了唯一可抱紧的,直到最后一座城池。    那座城池的是前所未见的宏伟,岚族人在岚山上生存,而郑国人建造了一个岚山,然后把岚族人赶下了岚山。她往前走着,叫卖声不绝于耳,好奇的回头一看,有个郑国少女正在买香囊。当时,她不知道什么是香囊,只觉得那东西花纹是少见的好看,更有一阵异香扑鼻,忍不住步步回顾,直到看也看不见了。    一路上没流过的泪就这么流了出来。她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同样的年纪自己是这个样子的,而那个少女却能可以自由自在的。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中藏着污垢,没有人管她,没有人骂她,好像她本来就该是这个蓬头垢面的样子。以前呢?以前母亲会仔细的搓着她的手,告诉她女子的手要洗干净。如果母亲在的话,她此时肯定会一眼就从人群里揪出自己的女儿,然后没有好声气的赶她去洗手。    她抱着自己的弟弟,泪水从低着头流到弟弟更脏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白痕。那个孩子胡乱的为她擦着泪水,然后说:阿姊不哭,我长大给你买。少女揉着自己红肿的眼睛,说道:阿姊没哭。    哭是没有用的。    后来少女熟读了郑国律法,律法上说人被奴役是因为有罪,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居然还是有罪的。然后撒娇似的问过那个开始这场战争的人,那人开怀大笑,说道:因果相报而已。    生而怀璧,怀璧其罪。因有罪而战败,又因战败而获罪,所以他们生而有罪。    太后茫然抬头,环顾四周,只觉得四周均是血海深仇。    她放开白抱石,擦去自己的眼泪,笑着说道:“阿弟,我领你去见陛下。”    两人来到寝宫,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半躺在榻上读书,眉目间有虚弱的之态。白抱石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白抱石。    太后走过去,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指着白抱石说道:“叫阿舅。”    孩子看着白抱石笑了,唤道:“阿舅。”    这是最天然的同盟,无法磨灭的关联,只要这个孩子存在一日,白抱石的立场就只能是他,无从选择。    白抱石笑着跪下,说道:“参见陛下。”    突然,远方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白太后拉起了白抱石,对佟秉说道:“照顾好陛下。”然后向外走去。    外面一个小内监气喘吁吁的走来,他的头上全是汗水,见到白太后跪倒在地,说道:“禀告太后,长公主今早罢免了两位丞相。”    白太后抿紧嘴,她知道寇红红要做什么了,也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取得利益。然而,她的力量在那些庞然大物面前全完可以忽略不计,面对这样的机会却根本无从插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    白抱石见她手中一直攥紧的香囊,叹了口气。    有些事命中注定了。    京兆严府。    “祖父。”严法融垂首而道。    散发坦胸的老人躺在林间的磐石上纳凉,木屐深深陷入青苔中。这个放旷的老人是严家的家主,而严家是天下士族之冠。    “早朝出了什么事情?”老人呼吸均匀而缓慢,像是熟睡的样子。他没睁眼,伸手拍了下自己旁边,严法融便走过去并肩躺下。    两人躺在磐石上,树叶落了一地。    严法融说道:“贵主自乱民闯宫就对朝廷各部有所不满,今日发作裁撤了两相,又提了凤阁二字,言下之意是要重以凤阁为尊。”    老人却问道:“六郎在御史台多久了?”    严法融回道:“四年,经察院转至殿院,只余台院未任过。”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这口气长长的呼出,说道:“那便调值台院,凤阁之事与你无关。”    严法融追问道:“孙不遇一回来他们……”    老人慢悠悠的打断了他:“他们所能依凭者只有孙不遇,而我们却是不止一个。”    自先帝实行科举以来,寒门出身的官员与日俱增,但真正位居机要的只有孙不遇一人。而今长公主要重以凤阁为尊,此事必然伴随着重组。他们想要攫取更多的政治利益,扭转寒门子弟的劣势,就必须趁此机会在凤阁上获得一席之地。但是,士族是不会同意的。    有资格争夺凤阁位置的,在寒门中只有孙不遇,而士族却不胜枚举。对于寒门来说,只要孙不遇落选凤阁,就是大势已去。而对于士族来说,纵然落选了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等在那里,无所畏惧。然而,孙不遇是寇红红的老师,又在危难之中对她鼎力相助,这等恩情实在令人头疼。    老人似乎知道严法融的忧心,波澜不惊的说道:“此事与六郎无关,不要再问了。”    严法融不再说话,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裳,弯腰拎起青苔里的木屐,头也不回的的就走了。    鸟雀无精打采的鸣叫,松鼠懒洋洋的趴在树干上。    “孽障,木屐还我!”    一声怒吼平地起,惊得鸟兽四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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