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姣托了那个男老师的福，假条交到教官手里，换了几天的“见习”待遇，等她重新归队，又连着下了几天的雨。　　为期两周的军训，已经临近尾声。　　　　九月初的天，秋老虎还是很厉害。　　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正毒辣，晒得操场上的塑胶跑道都似乎在“滋滋”作响，不时便会自燃一样。　　　　于姣顶着太阳，正抬起右胳膊和左腿，分解练习走正步的标准姿势。仔细看过去，她在一行人的表现算是很不错的，动作幅度到位，没得到换腿的指令也不会乱晃。　　她面无表情，垂着眼睛看脚边草丛里恹恹的一只蚂蚱，它昏头涨脑地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跳。　　　　她们这队的教官背着手，正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地踱着步挨个检查纠正。　　　　不远处的教学楼，走出来个瘦高的女生，扎马尾，军帽提在手里晃着圈。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朝几个女生队列这边走过来。 　　　　停在于姣所在的队列前面，目光扫过一张张脸。　　　　“这位同学，有事吗？”教官走到她身边，语气严肃。　　　　那女生转过头：“打扰了教官，我想找一下我们班的于姣。”　　　　教官点点头，朝队伍喊：“谁是于姣？出列！”　　　　于姣甩了甩胳膊，有点迟疑地走过去。　　她身后的胡晓蓉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问：“咱们班班长找你干嘛？”　　于姣微微耸了耸肩。　　　　走到马尾辫女生面前，她先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咱们生化1班的代理班长，我叫齐玉娇。”　　　　于姣跟她握了手：“班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齐玉娇指指身后的教学楼：“辅导员崔老师找你，让你现在立刻就去她的办公室一趟，我就是来通知你这件事的。”　　“哦，对了，咱们院所有教师的办公室都在9楼，崔老师不是在907就是910，你去了直接找她就行。”　　　　“好。”于姣点点头。　　　　“那我话带到了，就先走了。不过你最好现在就去，因为老师四点半下班。”　　　　齐玉娇回了自己的队伍，于姣愣了片刻的神，去找教官请假。　　　　好在他虽然颇有微词，还是皱着眉同意了。　　“快去快回！”　　　　于姣走得不算快，一路瞎猜自己被“传召”的原因。　　可能是骗病假的事被发现了，因为除此之外，自己安守本分，自觉没做什么违反学生守则的事。　　　　**　　教学楼又叫行知楼，是Z大最高的一幢建筑，也是唯一有电梯的。　　　　于姣推开沉重的茶色玻璃大门，又湿又凉的空气立刻迎面扑来。　　一身的热汗迅速变冷，黏黏腻腻的贴在皮肤上。　　　　除了去大厅中间的那个ATM机取过一次钱，于姣还是第二次来教学楼，对里面的结构也不熟悉。　　按着墙上的箭头找到电梯，等来了，又被看电梯的阿姨告知，只对教师开放。　　　　于是于姣爬到了九楼，站在办公室门前，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又整整衣领。　　　　敲门。　　　　是个女老师的声音，“请进。”　　　　于姣不知道崔老师长什么样，便就近问了刚才应门的那个戴眼镜女老师：“老师好，我是生化1班的，找崔老师。”　　　　女老师给她指了靠窗的一张办工桌：“崔姐马上就回来，她坐那儿，你可以先搬一把椅子坐着等她回来。”　　看看她身上的迷彩服：“新生啊？”　　　　于姣点点头：“嗯，大一军训。”　　　　“还行，没怎么晒黑。”女老师又打量她几眼，低下头继续玩手机了。　　　　周围几个老师瞥她几眼，也都继续自己手头上没做完的事。　　　　于姣觉得有些窘，小步挪到崔老师桌边。　　　　果然没几分钟，她就回来了。　　　　于姣从门口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穿米白色斑点连体裤，肤色偏暗，眼角处几道皱纹很深，脸上没什么笑容。　　　　她看到于姣还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什么事？”　　　　于姣小声：“我是生物化学1班的于姣，是我们班班长齐玉娇通知我，您找我的。”　　　　崔老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一只手握着杯子一只手捏着盖子，恍然：“哦...，于姣是吧？这么多叫‘娇’的我都弄混了。”　　她重新拧紧了杯子盖，从桌上一摞文件夹里抽出一个半旧的蓝色夹子。　　　　打开，摊在于姣手边。　　　　“自己拿起来看看，开学不到两星期，我去查了三次寝，你都不在。”崔老师皱着眉，仰脸看于姣，挠了挠脖子下靠近锁骨的地方。　　　　于姣看着自己名字后面刺眼的三个“X”，咬咬嘴唇，像被人点了穴一样木木地站着。　　　　“解释解释吧。”崔老师探过身子，把名册从于姣手里抽出来，扔回桌面上，抱着胳膊盯着她的脸。　　　　于姣讷讷地：“我住在亲戚家......”　　　　崔老师不耐烦地打断她：“我看过你的档案，你不是Z市人。”　　　　“对，但是我二姨还有大舅......”　　　　“我对你那些查户口都查不到的亲戚不感兴趣。说实话吧，没住在寝室，你住在哪儿了？”她的语气咄咄逼人，声音也不小，惹得在场的几个老师都好奇地看向他们。　　　　“在家。”于姣垂着头看自己有些脏了的鞋面，手指攥紧了裤腿。　　　　“还撒谎！”崔老师作势要翻出开学时登记的学生信息表，“你做出这样的事，就不怕家长知道？”　　言之凿凿，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样。　　　　那股掩饰不住的轻蔑和周围人若有所思的暧昧笑容，顿时让于姣明白了一些。崔老师的态度这么恶劣，该不会以为她是......　　　　“谈恋爱也要自爱！”崔老师敲了敲桌面，“三次夜不归宿，已经算是违纪。现在你的态度又这么不配合，我的教育工作很难展开。”　　　　于姣梗着脖子，心里说不出的委屈：“我违反校规是我不对，不过崔老师，我没有跟男生同居，连恋爱都没谈过，您不能随便冤枉我。”　　　　“连恋爱都没谈过。”——许承安一身疲惫地走进办公室，就听见这么一句。　　说话的人情绪有点激动，倒听不出顶撞的意思，像是极力在辩解着什么。　　　　他在办公室人缘还不错，一进门，几个同事纷纷跟他打招呼。　　　　“哟，小许啊，做完实验了？”　　“哪有，只出了一阶段的数据。”　　“又连着泡了十几个小时吧？看你这黑眼圈。”　　　　许承安笑笑，准备回自己的位置休息一会儿。　　低着脑袋站了一天，累得他老眼昏花。　　　　他的位置在崔老师后面，刚刚走过来时，只看到她神情严厉，桌前站着个女学生。　　　　崔老师怒视着于姣，还抽空跟他打了个招呼：“小许，回来了？”　　　　“嗯。”许承安靠在椅背上捶了捶自己的肩膀，不经意一瞟，看清了那女学生的脸。　　　　是她。　　抿着嘴唇，脸涨红着，眼睛里水光闪闪似乎随时要有泪珠滚下来。　　　　崔老师已经找到了于姣的那页登记表，找到家长电话拿起手机就要拨号。　　被于姣拦住。　　　　她语气软了下来，声音有点颤，带着明显的祈求和讨好：“崔老师，我错了，我今天就搬回寝室住，求您别给我家里打电话。”　　　　崔老师半信半疑：“你这次没骗人？”　　　　于姣用力点头。　　　　崔老师犹豫着，收起了手机。其实她原本对于“找家长”这一套的效果也不是那么有信心，都是成年人了，家长的威慑还能有多少呢？　　她带过好几届学生了，只是像于姣这么明目张胆的，还是第一次。　　　　“我这两天不定期就会去抽查，你如果还不在......直接通报批评吧。”　　　　“知道了老师。”于姣闷闷回答。　　　　“行，回去继续训练吧。”　　　　“老师再见。”　　　　于姣出门后，许承安摸摸下巴，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罐没开封的正山小种，拍拍崔老师的椅背。　　　　她转过来，已经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　　“什么事？”　　　　“崔姐，我同学寄过来的红茶，你拿去尝尝。”许承安把茶叶罐递给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刚才那女生犯什么错误了？”　　　　崔老师撇嘴：“长得好看的小女孩，不自爱。不知道跟谁在校外住呢，我去查寝，一样东西也没搬来，看来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的。”　　　　旁边有老师附和：“现在小孩都这样，早熟，尤其是这样漂亮的，都懂得利用自己那张脸蛋。还以为艺术学校这种情况多一些，没想到咱们学校，唉......”　　　　许承安没说话，皱着眉。　　那天在校医院分开之后，他又在小区里见过几次于姣，她总是独来独往很孤僻的样子。　　不像有男朋友。　　　　不对，是一定没有。　　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她那副骄矜的样子。　　　　不过......，许承安看了看身旁唾沫横飞口若悬河批判着社会不良风气的几位同事。　　为人师表，却兴致勃勃地以最坏的可能去猜想学生，很侮辱人了。　　也难怪她委屈成那个样子，还百口莫辩。　　　　———— ————　　　　下了班，许承安去学校里的便利店，他今天做了数不清的“分馏—提纯”，不想再自己动手做饭。　　正好教工饭卡里还有几个月的补助都没花，去那儿买些日用品，再买一份卤肉饭就当晚饭了。　　　　拎着购物篮结账时，他又看见了于姣。　　　　她站在柜台前，踌躇了快十五分钟，终于指着一盒蓝色的南京，“麻烦你，我要那个。”　　　　收款小姑娘很奇怪地看着她：“我们不卖烟给学生的。”　　　　许承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看着她使劲捏自己手指像是泄愤，突然就觉得自己看不得她这幅被为难的样子。　　上前了几步，把购物篮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又指指那盒烟，“一起算。”　　　　“好的。”收款小姑娘认识许承安，动作麻利地给他结了帐。　　　　“一共八十七块五。”　　“刷饭卡。”　　　　买完东西，许承安往外走，余光瞥见后面她在跟着。　　　　更加悠闲自在，慢悠悠走到卤肉饭窗口前，还罕见地跟老板娘聊了几句天。　　　　老板娘大龄恨嫁，激动得给他加了满满一层肉。　　虽然他们对话的内容无外是——“今天真热啊！”　　　　许承安只要稍稍侧过头，就能看到始终离他半米远的于姣，不敢靠近，又不甘心一走了之。　　他很满意，像是终于用小鱼干钓到了一只没耐心的小猫。　　　　买完卤肉饭，许承安想了想，又绕回了教学楼。　　傍晚时分，校园广播站一首接一首放起了情歌，偶尔穿插诗朗诵。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于姣跟着许承安走进教学楼。这次，他走楼梯。　　　　狭窄的楼梯间，透进来浅金色的余晖，迎着光仔细瞧，就能看到飞舞着的灰尘颗粒。 　　　　许承安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于姣闷头跟着，没刹住脚步，鼻子撞在他背上。　　　　许承安转身看到她在揉鼻子，问：“一直跟着我干嘛？”　　　　于姣试探性地：“老师，您能不能把这包烟卖给我？”　　　　许承安从购物袋里把那个蓝色扁盒拿出来：“你说这个？”　　　　于姣伸手去够，许承安却举高了胳膊，“我又不是代购，你要买我的烟，总得给我个理由。”　　　　于姣没跟他废话，“噌噌”几步上了几个台阶，把烟从他手里夺过来。　　　　又往上走了两层，找个看着还干净的台阶坐下，拆开塑封，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总觉得少了什么，摸摸裤兜，才发现自己没有打火机。　　　　有脚步声走上来，于姣警惕地探头去看。　　　　许承安走上来，蹲在她脚边，跟她平视，伸手取过她嘴里的烟。　　　　从裤袋里拿出打火机，给她点上，又还给她。　　　　于姣接过来，猛抽一口，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许承安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跟她并排坐到台阶上，把在她指尖燃了一截的烟拿过来，咬在嘴里，自在地吐着烟圈。　　姿势老练又娴熟。　　“不会抽，就别学人家抽烟。把自己弄得像个不良少女似的。”　　　　于姣胡乱抹了抹呛出来的眼泪，还是那句硬梆梆的话：“关你什么事啊！”　　　　许承安磕磕烟灰：“在学校里，你是学生我是老师，我有权力和责任教育你。”　　　　于姣在他的购物袋里拿出一瓶橙汁，拧开猛喝了几口才感觉自己好受些。　　立刻又变得刻薄：“教我什么？抽烟吗？”　　　　许承安笑笑，“这个确实对身体不好，我也不常抽。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别的。”　　　　“不用。”于姣翻了个白眼，“我一点都不好学。”　　　　许承安抽完一根烟，看看身边心事重重的于姣：“我有办法，能让你不用每天都住在学校宿舍。”　　　　于姣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黯淡：“你们沆瀣一气，我不信你有那么好心帮我。”　　　　“当然不是白帮，”许承安把剩下烟揣进自己的裤袋里，“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许承安指指那份加了量的卤肉饭：“把这个吃了，我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