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清染做梦了。　　她是被冻醒的，身体僵硬，四肢不听使唤，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仿佛要将心脏都封住。章京的冬天是极冷极冷的，她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块冰里，浑身都在颤抖。她拼命挣扎，用尽力气，喉咙里丝丝做声，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黑的，黑的仿佛如墨汁一般的黑夜，没有边，没有人，没有风声，没有雨声，什么也没有。她想呐喊，喉咙里好不容易灌入一点空气，就被吞进了浓黑的夜色里，连个叮响声都没。　　 　　她昏昏沉沉的眨着眼睛，拼命的要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醒过来才能活命，不能睡！不能睡！　　父兄的血，娘亲的血，都不停的在她眼前晃动，为了他们，她也要活下去。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她听到了轻风吹动树梢的声音，然后是模糊的流水声，窗纸偶尔刺啦的声音，甚至，她能听到有人浅浅的呼吸声。　　好似终于回到了人间。　　她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像丝绢一样的光滑。窗户大开，她就卷缩在窗边，屋檐上的水一滴一滴的落在脚背，已经结成了冰，薄薄的一层。　　她一点一点积蓄着力量，又一点一点活动僵硬的四肢，终于感觉到了钻心的刺痛。她觉得自己用尽了力气，其实只是轻微的动了动，然后她就这么直挺挺的从窗台掉了下来，砰的一声，竟然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视线里有了光，然后帷幕被掀开，有人惊呼一声，“奶奶？”　　奶奶？谁家的奶奶？　　 　　“娘子－”　　朱清染突然张开眼，轻风正要推她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显然被吓住了。朱清染又闭上眼，重新睁开，已经恢复了清明。　　她扶住额头起来，已经面色如常，“怎么了？”　　“娘子做噩梦了？”轻风蹲下给她穿鞋，一面轻声道，“。。。脸色不好看，厨房炖了桂圆红枣汤，奴婢这就去给娘子盛一碗补补气血。”　　朱清染搭着她的手下了榻，失笑道，“哪有那么弱，只是没睡好而已。”　　“娘子半年前冻得伤了，底子亏着，自然要好好调理着。”　　朱清染不好答话，便问道，“表少爷怎么样了？”　　“还没醒。”　　“我去看看。”　　朱清染进了内室，陶斯人呼吸平稳，伤口都涂了药，比昨天的情况好了许多。　　她正要转身离开，发现陶斯人的眼皮跳了一下，心里一动，便弯腰去看，陶斯人眼睛还是闭着，只是呼吸变得急促，眼皮跳的也越来越厉害，朱清染慢慢坐了回去，只觉得心酸的厉害，忍不住握住了面前小小的手。　　家逢大难，人生坎坷，这种波折和煎熬，她也经历过，也曾这样夜夜不敢眠，梦里又不敢醒。　　 　　“我记得你出生的时候，恰逢秋季，院中菊花竟开，舅舅最爱陶公高洁，又因你出生的讨巧，便根据陶公的‘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为你取名‘斯人’，愿你一生安乐。”说到这，掌下的手颤抖的厉害，朱清染顿了顿，然后柔柔一笑，“斯哥，你看舅舅真不会取名，他只看到后半句，却不知前一句这般坎坷。”　　说到这，眼前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朱清染看着面前的这双夹杂着不安和胆怯的眼，淡淡一笑，“但是那都过去了，今后平安喜乐，斯哥，你竟可以过安稳一生。”　　她摸了摸他的发，“还记得我是谁吗？”　　陶斯人的眼睛胆怯的如误入陷阱的小鹿，盛满了惶恐与恐惧。　　“我是清染表姐，斯哥儿还记得我吗？”　　良久，陶斯人才点了点头。　　朱清染微微一笑，轻轻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表姐在这里，这里是表姐的家，斯哥儿很安全，以后都不会有人再欺负你，所以，不要害怕好吗？”　　陶斯人抽回自己的手，将被子拉高再拉高，一直盖到鼻梁，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看人的时候都是戒备。　　朱清染叹了口气，教坊那种地方，陶斯人经历过什么，她不想问，只愿他会慢慢好起来。她不敢逼的太狠，便问道，“斯哥儿饿不饿，表姐去拿些吃的给你好不好？”　　陶斯人不答，轻风正好掀了帘子进来，陶斯人受惊，直接卷着被子缩到了床脚。　　“表少爷醒了？”轻风惊道，又看到这么个情况，不禁错愣。　　朱清染朝她摇摇头，看陶斯人只卷缩着没什么动作，也不敢硬上去夺被子，便轻声道，“表姐去给斯哥儿拿吃的，斯哥儿一个人在里面待一会，等表姐回来，斯哥儿就出来吃东西好不好？”　　 　　说完，示意轻风跟着出来。　　关了房门，轻风道，“表少爷是。。。。”　　“吓坏了，一时半刻没恢复过来。”朱清染解释。　　轻风道，“那奴婢去厨房为表少爷熬一碗皮蛋瘦肉粥，奴婢已经为娘子盛了一碗桂圆红枣汤，娘子去客厅休息一会吧。”　　朱清染点头，又问，“抚柳呢？”　　“去王妈妈那里送绣件了。”　　“表少爷现在怕人，你跟抚柳说一声，这几日内室不要去，吃食我来伺候就好。”　　轻风点头应允，“娘子放心，奴婢都省的。”　　 　　轻风不但熬了粥，也摊了几个薄饼，朱清染端了进了内室，陶斯人还是不肯出来。朱清染只好把东西放下。　　“那斯哥儿自己出来吃，表姐在门外等着好不好？”　　对面没有反馈，朱清染不禁泄气，只好走了出去。　　内室里没了声音，裹着的被子才慢慢掀开，陶斯人眼睛盯着床头的吃食，拿了薄冰拼命的往嘴里塞，六岁的小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让人心酸，朱清染靠在门边，竟然不敢再看，忙转身离去。　　床头还放着叠好的衣服，陶斯人小心翼翼的下了床，拿了衣服穿好，踮着脚趴在窗户往外看。　　院子里有很多木架子，上面晒了许多东西，朱家的那位表姐，正在低着头一点点翻晒，旁边有个丫鬟，正蹲在地上将东西一包包装好。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朱清染突然转头往这看，陶斯人吓了一跳，忙蹬蹬蹬跑回到床上藏起来。　　“娘子，怎么了？”轻风问。　　朱清染摇头，“没什么。”　　轻风道，“最近集市有很多新鲜的香菇，奴婢明日再去买一些回来晒，然后送到董掌柜的铺子里，咱们又有了一笔进项。”轻风说话眉梢都挂了喜色，“。。。虽然不是长久之计，可是董掌柜说还会介绍其他东西让我们晒卖。以前府里都是现成的，干货也好蔬菜也好，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如今亏了董掌柜，咱们才能这般便利，不出门就能有进项。”　　董掌柜看她们三人都是女流，靠绣活赚的不多，便给他们出了这个主意，到集市上买蔬菜回来晒，然后直接拿到他的铺子卖。虽然是薄利，但因为总有些富裕之家贪便利，这笔生意竟然还不错。　　“这多亏了你。”抚柳灵活，不过才一月有余，就和这四方八邻处的跟一家人一样，编的话也无人怀疑，她心思巧妙，竟然生生让她这个弱质女流在银钱上想出了好几个点子，不得不让朱清染感慨。　　“正好，等这批香菇卖出去，给你和抚柳都裁两身夏衣。”　　轻风摇头，“奴婢不要，娘子才要买两件新衣服，还有表少爷，也要多备几件。”　　朱清染不欲多争论，便道，“那便都做吧，也许久没有添衣服了，多余的钱，你跟抚柳再去一人打一枝簪子，女孩子还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好。”　　“娘子都没有打扮，奴婢不要。”　　“傻瓜。”朱清染嗔骂，“你们还没有嫁人，跟我可不一样。”　　轻风便瘪嘴，“那奴婢就不嫁人了，一直陪着娘子，像现在这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朱清染瞪了她一眼，理了理轻风耳边的碎发，“我还想看着你和抚柳高高兴兴的嫁人，开开心心的做新娘子，你倒是把我的心愿掐断了，我可不依。”　　轻风吐吐舌头，笑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