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8月31日 《智取生辰纲》、《傅雷家书》《我的叔叔于勒》当年赵斐把语文课文当成课外书读得津津有味,此时看起来分外亲切,再看看后半本书的文学诗词,什么《沁园春雪》《出师表》国人脍炙人口的选段,再学不好简直是笨蛋。赵斐信心满满,把语文书丢在一旁。 数学嘛,解方程二次函数都不是难事,概率也不在话下,到了几何部分,赵斐瞪着旋转图形和点圆位置、弧长扇形有些发懵:好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情了。再说,数学她发挥确实差劲,一百二十分满分才得了七十多分,必须重点对待。 物理和化学更别提了,猛一看和天书没太大差别。什么电流电路欧姆定律,原子构成二氧化碳和化学方程式H2O+CO2=H2CO3,学这么多以后压根用不到好不好?赵斐腹诽着从头到尾粗粗翻了遍课本,安慰自己:就是套公式,死记硬背还不会嘛?望着金属活动性顺序表,忍不住跟着念叨起来:钾钙钠镁铝,锌铁锡铅氢~ 相形之下英语给她留下的教训十分惨痛,这科在中考中只得到了一半分数,听力更是惨不忍睹,赵斐还记得自己坐在考场中根本没听明白考题内容,只好胡写一气,交了试卷忍不住趴在课桌上抹眼泪,站在讲台上忙着密封试卷的男老师同情地叹了口气。打开英语书的时候她心里发紧,紧接着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词汇量没有想象中得多,难道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看上去可以接受啊? 至于政治,基本可以当做死记硬背的科目来对待了。可惜相隔时日太久,赵斐想得脑袋疼也想不出最后几道大题题目,只好安慰自己,想的起来才怪,不过居然连语文作文题目也回忆不起来,这才是非常麻烦的事情:语文一百二十分,作文五十分呢。 把上午刚从学校背回来的课本练习册堆到书桌左边,再从柜子里把初一初二课本拎出来堆到右边,如法炮制翻阅分析一番,赵斐心里慢慢有点底了。 刚刚过去的初二和马上要学习到的初三新知识合起来占中考考点80%左右,初一知识点要少得多,赵斐还记得当时最后考前突击老师说,初一不重要。 可问题来了,赵斐悲催得发现自己对初一初二两年学到的东西全无印象。为什么不能像好多穿越小说一样,灵魂穿越过来,脑子里的知识也都保留下来呢?没人能解释这个问题,她只能对着面前两大摞课本练习册大眼瞪小眼。 也就是说,现在八月底,中考是明年六月份中旬,十个月时间,自己必须把初一初二两年旧东西从头到尾复习一遍,同时还要学习更为重要的初三新知识。 推开纱窗,夕阳正把云彩渲染成温暖的金黄色,暖风徐来,楼下绿树轻轻摇摆着。赵斐可以看到对门李奶奶正站在楼下小花园里和人聊的热火朝天,宋爷爷拎着像是装着蔬菜的塑料袋正走进楼门。 1999年这么凉快吗?也对,温室效应还没那么严重,天气还没有变暖嘛,空气可真好。信心交杂着斗志在胸口中奔腾涌动,十四、五岁小孩子都会的东西,还能难倒我嘛? 还能。。再难倒我一回嘛? 被这种乐观心态鼓舞着,赵斐一下午坐在写字台前复习头也不抬,这对以前的她来说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那时她丝毫没有定性,总是看会儿书就偷偷翻几眼漫画,或者老爸老妈在外面做饭,她就一会儿出去一趟,偷吃几口东西聊几句天。 老妈推门进来,惊奇的说:“哎呦,我闺女开始用功了,有点开学的样儿了。” 她正忙着记笔记抄重点,这是赵斐成年以后工作当中养成的习惯,需要牢牢记住的东西看一遍和在纸上写一遍是完全不同的。语文政治知识点还好说,可以记个囫囵吞枣,英语单词、数学和物理公式就不行了,看上去背的差不离,挪到试卷上或者换个题型可就麻烦了--这无疑也是考试给她留下的血泪教训。 “我们小斐这字写得有进步。”瞧着工整秀气的笔迹,老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赵斐不由缩缩肩膀:成年人的字迹和初中生肯定是不同的,旁边作业本上原来自己的字迹。。勉强能用稚嫩来形容。 她灵机一动,“我们语文老师也这么表扬我来着。” “是吗,是你们老杜吗?” 直到坐在饭桌上,老妈还兴高采烈的和老爸说起这事。“咱们小斐现在有出息,今儿一去报到,他们班主任还表扬她字写得好。” 老爸盛了满满一大碗饭过来,赵斐看着直发愣:我。。这么能吃? “那可比咱俩强。”老爸拿起筷子,“我和你妈这字,都不怎么样。字是敲门砖,以后上单位,人领导一看,嘿,这人字不错,对你印象就差不了。” 老妈瞪了他一眼,“得了吧你,那是你自己字儿不行,我写的好着呢。当年那个庞中华字帖,我拿回来没少练,小斐还跟着写呢。” 庞中华钢笔字帖。猴年马月的事情,赵斐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那是种事先刻好的写字模板,用钢笔顺着纸面凹槽练字,至于效果嘛,呵呵。 “花了好几十块钱呢。”爸爸小声嘟囔,又被瞪了一眼。 “几十块钱重要还是字重要?没听人小斐说嘛,班主任都表扬她了。以后考试答题,作文好几百字呢,字写得好还能加分。” 顶多少扣几分,作文好像加不了分,也很难得到满分,赵斐嘀咕。不过老爸老妈拌拌嘴互相挤兑,餐桌气氛可真好,素炒蘑菇,辣子鸡丁,圆白菜炒肉,还有西红柿鸡蛋汤。还是老妈手艺好,常年只能吃到父亲做的饭菜的赵斐吭哧吭哧把一大碗饭都吃完了,居然还喝了大半碗汤。 下午被老妈塞了一把栗子一个橙子,晚上还吃这么饱,年轻真好,消化能力一流,胡吃海塞居然不胖。赵斐哼着歌儿帮忙收拾碗筷,老爸赶紧喊:“别动,你别沾手,歇会去吧,明儿上课了。” 厨房里刷锅的老妈也附和:“让你爸端,你再给把碗给摔了。” 我有那么笨么?想活动活动的赵斐坚持把碗筷端到厨房,不过刚拿起抹布,老爸就挥舞着扫帚把她轰到客厅,自己猫腰扫地:“那头儿去,别捣乱。” 像头被圈养的猪,养肥了牵去屠宰场,不,考场。赵斐只好往沙发一坐,心情有些低落:都说望子成龙,承包一切家务的老爸老妈无疑对自己充满希望,可惜自己没能带给他们任何荣耀,学历也好,工作也罢,就连男朋友。。 那都是过去的事,以后不会这样了。她甩甩头,电视正播放中央一台新闻联播,看着真不习惯。这种老式大背头电视机是什么时候淘汰的?好像是,十多年后液晶屏幕普及的时候? 茶几下放着一大盒榛子,还有酱油瓜子。拈起一粒尝尝,又咸又涩,都可以就着米饭吃了,赵斐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水。“妈,这瓜子咸死了,给谁的啊?” 老妈老爸都不吃这么咸的东西。 “给你姥姥的。” 对,也就姥姥吃,一边吃一边喝浓茶。要说还是姥姥口重,什么扣肉,四喜丸子都是她喜欢的,做个烧茄子还要放酱。。 姥姥。 一个白发苍苍、黑眼镜、常年戴着对金耳钳子的胖老太太的身影慢慢浮现在脑海里,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从未远去。 三四岁时磕破了腿,她坐在地上哇哇哭,姥姥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家走;吵着要上庙会,姥姥推个小竹车把六七岁的她放在里头,大老远推着去推着回;和弟弟打架打急眼,姥姥左边训十来岁的她“这么大了还不能让着点小的”,右边骂六七岁的弟弟:“那是你姐姐,说什么你得听着”;十三岁那年,妈妈用她攒的压岁钱给姥姥买条保暖腰带,说是“小斐要买”,姥姥高兴的合不拢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赵斐恍恍惚惚的想,好像是个冬天。早上舅舅舅妈上班的上班,送弟弟上学的送弟弟上学,留下感冒两天的姥姥独自在家。晚上进家门,姥姥歪在地板上,手指头都僵了。 从此天人永隔。 如果没有那场感冒,身板硬朗的姥姥能不能躲过一劫?如果当时家里有人,会不会来得及送姥姥去医院?如果电话就安在床头,能不能避免老人的离世?没人敢细想这些,只能按部就班买寿衣,寻墓地。从没思考过死亡为何物的赵斐只记得,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嚎啕大哭,爸爸进去安慰,把她关在门外,她趴在门口流泪,听见里头妈妈哭嚎着:“脑袋磕破了,想爬爬不动,想起起不来,指甲都扣得翻过来。。” 三十二岁,不,十四岁的赵斐听到自己声音抖得像筛糠,“我姥姥呢?” “谁?你姥姥?” 她大声喊,用尽全身力气,“妈,妈,我姥姥呢?” 湿着双手的妈妈从厨房里出来,奇怪的看看她,“你姥姥?” 她心急火燎,结结巴巴,“我姥姥,我姥姥。” “你姥姥,那不跟你舅舅家呢。” 对,舅舅家。舅舅家在哪里来着?先打个电话。对,打电话。赵斐光着一只脚冲回自己房间,差点把老爸端着的茶杯碰翻了。 电话,电话。。电话是多少来着?手机里有。手机。。现在是1999年,我是个十四岁的初中小孩,没有手机。意识到这点之后,赵斐想也不想大声喊,“妈,我舅舅家电话。。” 深绿电话本摆在边上,她立刻闭上嘴巴。嘟嘟,嘟嘟。。怎么没人接。。“喂?” 听起来是年轻不少的舅舅声音,不过赵斐顾不得这些,“找,找我姥姥。” “小斐啊?开学了没有?书领回来了吧?”舅舅居然寒暄起来,赵斐急的声音都变了,很没礼貌的嚷。“我找我姥姥,有事。” 电话被撂下了,然后是舅舅远去的脚步声,弟弟大声问,谁呀?这小家伙现在才。。才几岁来着?赵斐顾不得这些,大脑飞速运转着,姥姥是哪年去世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成年以后扫墓像郊游,不过母亲还是很难过的,每次都独自在姥姥墓前徘徊良久,嘴里念念有词。偶尔赵斐听到只言片语,依然不离那天的事“妈,中午我打电话你没接,我以为你没听见,要是我走一趟就好了。。没救了你。。” 姥姥墓碑上刻着生于。。故于。。1999年12月22日,好像是这天,冬至。赵斐下学路上还惦记着吃饺子,结果到家没人,老妈被叫去舅舅家。。 一个记忆中的大嗓门在电话那头响起来,听起来有点陌生,偏偏又那么熟悉,“小斐啊,吃了没有?” 她想说吃了,可喉头哽咽,热泪不停往下流,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声音了。 “明儿开学,今天就去了学校吧?老师讲话没有?小斐啊,这眼瞧着就初三了,明年就中考了,可不能老看那课外书,得好好听老师讲课。。” 明天九月一号,今天才八月三十一号。来得及,还来得及。赵斐满脸热泪笑出声来,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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