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是不好过?

见愁着实不怎么想说话,却道:“话虽这么说,师父是馋了点,懒了点,笨了点,抠门了点,坑人了一点”

说着,见愁忽然没了声。

沈咎望望天:“他还能有什么优点不成?”

见愁沉默半晌,试探着开口:“人好?”

“”

沈咎顿时用那种看禽兽的目光看见愁!

这一位大师姐跟他一开始的印象好像有点不一样啊!

竟然可以这样面无表情特别淡定地说出“人好”两个字来!果然跟扶道山人那个老混蛋是一路货色啊!

沈咎简直有种受骗的感觉。

他怔怔然忘了见愁半天,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好不容易,他才抽搐着嘴角,挤出一句:“也许吧。”

呵呵,扶道山人能“人好”?

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连崖山掌门都特别喜欢他眼下的位置了!

骗鬼去吧!

自从成为扶道山人的徒弟,沈咎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被折腾得那叫一个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终于混成今日这老油条的模样,简直一把辛酸泪!

没想到,今天师父收了个大师姐,大师姐竟然说师父人好!

到底是大师姐白皮儿黑馅儿,还是师父真的对大师姐不错呢?

沈咎这么一思索,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无论哪个,都很可怕!

所以,还是不想了。

擦一把头上无端冒出的冷汗,沈咎终于重新打破了沉默。

这一回开口,已经明显有点胆战心惊的味道了。

“总之,这佳肴堂一般也只有师父会用,师父不在的这三百年,估摸着都要长蘑菇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灵照顶的中心位置,这里是之前见愁站在崖山道上,瞧见的那一个泉池,看上去不小。

泉池两边各有一道溪流,分向灵照顶左右两边。

这个风很小的晚上,泉池水面上倒映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将洒下来的月光揉碎了,铺在细细的波纹上。

见愁站在泉池边看去,竟看不到底。

“这泉池好像挺深。”

“这泉池乃是冷泉,很深没错,从这里直直向下穿过这一座山,到达地底。每年八月便会有一群白鹤自天上飞来,栖息于此,听闻乃是崖山开山祖师当年养的那一群,所以名曰归鹤井。”

沈咎笑着也站了过来。

“再过一个月,大师姐就能瞧见鹤了。”

原来是口井,她其实还以为是登天岛上所见的那座小石潭。

目光落在归鹤井水面粼粼波纹上,见愁脑海之中却飞快地划过一群在晨光下近乎透明的蜉蝣之影。

一时之间,她怔了片刻。

抬首望月,原来今天就要过去了,此刻,已是深夜。

那少年如何了?

“大师姐?”

沈咎半晌没见见愁有什么反应,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了医生。

见愁这才回过神来,道:“方才瞧见这归鹤井,便想起了一位”

“故人?”沈咎接话。

见愁摇头:“不,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倒是这归鹤井,不知到八月会如何,到时得看看开开眼界了。”

“崖山风景好的地方还有很多,除却归鹤井之鹤,还有崖山道上摘星台,前山揽月殿的揽月阶,顺着灵照顶下去,有一座风音谷”

总之,好玩好看的地方太多了。

沈咎一一地数着,带着见愁继续往前面走。

更前面,便是那一座巨大的高台了。

之前在崖山道上,见愁远远看着的时候,只看见这一座高台底部距离地面足足有三十丈,却没想到,走近了看,才发现这高台与地面之间,并非没有东西支撑。

只是,这支撑之物,反而令人震撼不已。

撑着高台的,竟是一柄三十丈长剑!

长剑太细,剑尖落地,插在这巨大的灵照顶上,剑柄处却紧紧抵着上方的高台。

这一座高台,宽有足足二十五丈,长有四十丈,厚度也有整整五丈!

如此巨大的高台,该有多重?

这一柄长剑竟然能撑住?!

站在高台投在地面的巨大的阴影之中,见愁驻足仰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震颤之感。

沈咎的声音,在夜里,也异常地平和。

他站在见愁的身边,开口道:“此台名为拔剑台。”

“拔剑台”

见愁呢喃了一声。

沈咎道:“凡我崖山弟子,正心持道,遇邪魔拔剑,遇不平拔剑,遇违心拔剑世间有种种忧愁烦恼,何不拔剑解之?”

“所以,你方才才会对那么多人说,拔剑?”

见愁还记得,在崖山道时,沈咎曾一声大喝“拔剑”,下面一时之间便安静了。

沈咎原本只是随口说一说有关于拔剑台之事,没想到见愁竟然真的就想到了那边去。

他有些赧颜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道:“都说拔剑斩心魔,斩去世间烦恼不过在咱们崖山,大家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剑!”

一言不合就拔剑!

谁打赢了谁就是大爷!

很明显,沈咎乃是崖山这一群“拔剑派”弟子之中的佼佼者,拔剑之后从无败局。

所以,今日在崖山道上放那一句狠话,所有人才都怂了。

见愁倒没想到沈咎忽然来这么一句“一言不合就拔剑”,听上去真是够简单够粗暴,偏偏很直截了当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思考了一会儿,见愁点了点头,道:“这个我喜欢。”

“咦?”

沈咎十分惊奇地看向见愁,顿时眼前冒光。

“难道大师姐有意成为我拔剑派的一员?”

拔剑派?

见愁不解。

沈咎一下有些兴奋起来,连忙解释:“大师姐你也知道,这宗门之中总有一些人想法不一样,有人觉得讲道理比较好,有的人呢天生脑子里就没那么多弯弯绕,为人豪爽又直接,比如师弟我这种。”

他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见愁默默想,这跟扶道山人很像。

沈咎自然不知道见愁在想什么,续道:“拔剑派,便是我崖山弟子之中最大的一个派别,大家做事不讲道理,只讲实力,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直接来硬的。师姐你那什么,要不要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一言不合便拔剑?

见愁听着,只觉得眼前的沈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考虑考虑。”

她长声一叹,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拔剑台,慢慢地转过身去,这一下,整个崖山都被她收入眼底。

来时她从崖山道往下看,此刻,她站在拔剑台下,仰视崖山。

弯月一般的山壁半抱着圆形的灵照顶,崖山山壁上仿佛有一扇又一扇的小窗,透出深深浅浅的灵光来,仿佛有人在里面修炼,偶尔还能看见人影。

崖山道上的壁画图腾,在柔和的月光之下,只能照见一半,其余的有些模糊不清。

正前方,崖山道下方,却有一扇巨门,灯火堂堂。

沈咎心里想着来日方长,反正大师姐也是师父的徒弟,迟早也会加入他们拔剑派。

眼瞧着见愁朝前面看过去,他想起来:“那是崖山弟子聚会的地方,有事儿没事儿坐在一起聊聊天什么的,不过重大的集会都在这灵照顶上。”

见愁点头,仰视着这高高的崖山。

她从崖山道一路攀越而上,此刻脚踏实地,实际却在层云之上。

崖山

从大夏的小山村,东渡大海,来都十九洲,如今站在这里。

那种巨大的变化,一下让见愁生出一种无边的感慨来。

这里,便是自己以后的家了。

她慢慢地低下头来,将素色的衣袍一掀,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覆盖在额头上,郑重而肃穆地,长身跪拜而下。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凡世间那个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谢见愁,而是

崖山门下,弟子见愁。

直到此刻,那种真真切切重获新生的感觉,从笼罩了她。

见愁的额头触到了灵照顶冰冷的地面,她回想起自己当初拜扶道山人为师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

冰冷的一片。

可不同于当时的是,此刻她心里暖暖的。

“见愁师姐”

旁边站着的沈咎没料想到见愁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怔然了片刻,才连忙要上去扶她。

见愁却只是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回头时洒然一笑:“不必担心,我无事。”

“”

沈咎的眼神闪了一闪,心里着实有些奇怪。

他想起见愁说,曾为人妇,曾有过一个孩子,如今却孤身一人站在这崖山灵照顶上,想起她说修界的道侣与凡俗世的夫妻不一样,白首不相离,可她却未能得到

没追问见愁为何会拜崖山,沈咎想了想,甚至把自己的所有疑问都压了下去,笑着道:“时辰也不早了,师姐一路从崖山道上来,估摸着也累了吧?想来曲师弟已经把师姐的地方准备好,请师姐随我来。”

他一摆手,头前引路。

见愁点头跟上,从这宽广的灵照顶上慢慢行去,化作素白月色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千里月色,笼罩整个十九洲大地。

从崖山继续往东,越过一道绵长的山脉,跨过一片莽莽平原,便能瞧见那突兀地耸立的平原之上的十座山峰,九头江的蜿蜒的曲线,从这十座山峰边缘绕开,秀美而壮阔。

一座古老而斑驳的石碑,便伫立在这九头江边。

昆吾。

“没想到,三百年撒手中域之事不管,如今真的回来了”一名苍颜白发的老道负手站在江边,注视着江面。

一向奔流暴怒的九头江,在过昆吾之时,变得异常平静。

阔大的江面如同一面平滑的镜子,不起半点波澜。

水光接天,月华如练。

另一名青年男子负剑站在他老道身后,皱眉道:“师尊,扶道山人一向是不理俗事,既然三百年不管,那应当对这执法长老之位没有什么心思。眼见着便到了重选执法长老之期,他这时候回来,会不会有点太巧合?”

老道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睿智的目光穿透江上浅浅的薄雾。

“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对我昆吾也不会有很大的影响。他与我作对了这许多年,脾气我熟,估摸着,倒不是为了这执法长老之位,只是因为新收了个徒弟吧。”

十九洲中域,说崖山地位特殊不错,可若论实际的实力与地位,昆吾敢称第二,再无宗门敢称第一。

更何况,这里还有如今修界修为最高的横虚真人。

青年男子闻言,开口虽谨慎,可话里却有隐隐的不屑:“崖山一群不务正业的,如今收了个女弟子,叫什么见愁,徒儿也早听说了。师父”

青年男子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横虚真人忽然手一抬。

他所有的声音立刻止住,抬头看去。

一道濛濛的青光,穿破江上迷雾,横渡而来,速度极快。

一人一身青袍,猎猎随风,脚下不曾御器,竟凭虚御风而来,飘飘渺渺,气质拔俗。

待得人近,便能看见他冰霜染就的眉眼,淡而无情的面目。

正是十三日前,横虚真人新收的弟子

谢不臣。

原本疾如流光般的一道,见了横虚真人也并未有半分的减速,反而越发迅疾。

青年不禁紧绷着身体,皱紧了眉头,有隐隐的忌惮。

而横虚真人则是面露微笑,赞赏不已,不闪不避。

那一道青光直冲而来,未带起江面半点波纹,霎时悬停在了江面上,不多不好,恰好在横虚真人身前三尺处。

他拱手一拜,神情淡漠。

“拜见师尊。”

横虚真人见他这般,心下慨叹不已:“不臣天赋卓绝,实乃贫道生平仅见,本来我不欲打扰你修行,不过近日有些中域之中的事,要交代与你。”

谢不臣并未言语。

他眉梢挑起,如三尺青锋的剑尾一样冷峭,眼底淡漠甚至冷冽,是一双不含情的眼,注视着眼前的横虚真人,也未见得有特别的尊崇与孺慕。

仿佛,任何人在他眼中,都与草木无异。

人,只淡淡往江面上一站,便仿有璀璨光华加身,善而若水。

横虚真人眼底的欣赏与赞叹更甚,只将事情徐徐道出。

而站在横虚道人身后的青年,却无心去听,只将目光移向了谢不臣的脚下

筑基可御器,金丹可御空。

传闻之中十日筑基,十三日登临筑基巅峰,成为金丹以下第一人的这一位“谢师弟”,轻飘飘地凌空立江面上,脚下空无一物!

那一刻,青年觉得有一股寒气,幽幽从心底升起。

谢不臣并未注意,依旧淡然模样。

在听见横虚真人交代的事后,他慢慢点了点头,声音平缓:“弟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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