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还没到,邱博古已经穿戴完毕。    早上他去成衣店里买了新衣服。古铜色的窄袖棉布长衫配上象牙色的腰带,初次尝试沉稳的颜色,这种成熟隽永的风采让邱博古自己都很意外。    阿悌已经从沮丧中缓过来了。他跟自己说:外面太阳那么大,而且只是满街地走着找人,其实一点都不好玩。    阿悌收拾着桌上堆积的信件公文。偶尔看一眼对着铜镜左顾右盼的他家少爷时,忍不住说:“少爷,你有满柜子的好衣服,干嘛要穿得这么朴素?”而且连金冠玉簪也不戴。    “向姑娘穿着布衣,我怎么能满身精美华服?而且……”邱博古开心地拂着平整挺括的衣襟说:“我发现穿棉布的衣服,能让人感觉更轻松。”    阿悌听了这种解释一脸呆。寻常都说:入奢易入俭难。他家少爷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心甘情愿地做起了普通人?    时间还有好一会,邱博古开始觉得无事可做……其实是什么都不想做。    他有些浮躁地在露台上和屋子里走来走去,远处美丽的须泥山和阿悌的唠叨问话,都不能把他从满脑子的粉泡泡幻想中拉出来。    在离约好的时间还剩下一刻钟的时候,他去内室里拿了一顶绣着彩燕的素纱帷帽,轻松地离开了探榜状。    未时三刻的工字巷口。这个时辰路上的行人不多,巷子里更是空空荡荡。长身玉立的邱博古静静站在一棵榕树下面,古铜色的长衫让他越发显得面冠如玉。    他刚刚才发觉:原来一刻钟的时间可以那么漫长……足够他朝巷尾的方向眺望一百三十六次,看着五十二个人,四顶轿子和三匹马从面前经过。    邱博古从来没有在等待上花过心思。而这第一次的等待,每个细节都值得牢牢记住。    凭借着想忘都忘不了的记忆力,他完全可以肯定:等到老了的时候,他还可以为她复述这个下午的一点一滴。包括等待时,他忽快又忽慢的心跳声。    ‘吱呀’一声门响传来,在围墙上慢步的黑猫被惊得跳了下去,而他终于看见了她,心头一松。    向春当然也看见了邱博古,整条巷子就像一个空荡荡的舞台,她在这边,他在那头。    因为邱博古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浑身不自在的向春终于从快步走转变成了小跑。她提着裙摆一口气跑到他跟前,笑眯眯地问:“邱公子,你是刚到吗?”    “恩,”他随口应了一声后,下意识地展了展肩膀,习惯性地抬头看向高处。    向春也跟着他看了看天上的大太阳,吁了口气说:“已经十一月了还这么暖和,看来今年安远也不会下雪了。”    她当然发现了他的新装扮,堪称俊逸非凡。不过向春也发现:自从她咬坏了那件五百两纱衣后,邱博古来见她时,穿得一次比一次寒碜。    这让向春忍不住怀疑:难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华服会再次‘惨遭毒手’,才特意挑普通的穿?    不管怎么样,像这样隔着空气尴尬无语地站着,正是向春最难以忍受的事。    所以她很有责任心地开始唠叨:“邱公子,我们今天从哪里开始找?东市和北市我去过,南市那边还不太熟。你上次去过十八坊?要不今天我们再去看看?……”    邱博古无语地抿了抿红润的唇,松开藏在背后的双手,把那顶帷帽盖在了她头上。    他胳膊动静很大地划了一圈,向春身子一缩,发现头上多了顶帽子后连忙用手扶住,奇怪地问:“邱公子,为什么要戴这个?”    “集市上人太多了。女孩家家在外面走动,还是戴着帷帽更好些。”    这顶帽子小巧又精致,但是隔着一层薄纱看四周就是怪怪地不舒服,向春拨开面纱轻声建议:“其实在我们村里,女人从来不用避讳这些。每年到了农忙的时候,还要跟着男人们一块下田呢!”    “你们村里的男人都不穿衣服,难道我也能光着膀子上街?”他说得不紧不慢,向春被堵得哑口无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瞻仰过春光乍泄还不慎表示过嫌弃的人,默默地缩进帽子里,“其实这个也挺好的,还可以挡太阳!”    虽然开头有点拧巴,他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出发了,前往南市的十铺街。    工字巷这边的集市,自从那次不愉快之后,徐莫文就再也没来过了。即便是这样,向春每次路过时还是会仔细留意四处。    她撩着面纱,边走边告诉他自己的心得:“邱公子,我看路这边,你看那边,遇到街角有‘凹’字形的地方要特别留意。徐公子写字作画时太阳照着晃眼,上次他也是选了探榜状墙根边的阴凉处。”    “好。”邱博古随口答应。他目光在她的脚下,檀色鞋子上粉白的丁香花跟着她的步伐跳动,显得很好看。    向春的心都放在徐莫文身上。    她走惯了山路,又有意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现,所以眼睛看得远脚下溜得快。幸好邱博古的步子也大,倒也不至于跟不上她。    于是两个人就像在比赛脚力般,一路你追我赶,很快从城西来到了城南。    与皇城遥遥相对的城南,是安远城最初的发源地。这里虽然道路狭小屋宇古旧,却处处充满着市井生活的意趣。    他们在路口停下来。热得满脸通红的向春用手往脸上扇着风,看着远处的井栏边,几个洗衣服的妇人踩在清凉的井水里,更加觉得口渴。    “邱公子,我们去茶寮里喝口水吧?”    邱博古也觉得口渴,他指着前面不远处,挂着黄番的茶饮铺子问:“是那里吗?”    “对,”向春点点头,“就是那里……”    不早不晚的时间,简陋的茶饮铺子里,冷清得只有几只苍蝇在四处乱飞。    进门以后,邱博古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先坐下,向春站在柜台前面看墙上挂的竹牌子:里木渴水和乌梅渴水。    “你喜欢哪一个?”向春转身问邱博古。    “不知道。”他遥遥回了一句。    向春明白了。和糖人一样,这位少爷压根就没尝过这些香饮子。“要一壶乌梅的。”向春决定之后,付给伙计五个铜板。    虽然穷到赤贫,她也不打算做向能仁那样死抠的人,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向春走到窗边,放下帷帽,坐在吱吱响的竹凳子上,对着邱博古笑了笑。    刚刚相伴着走了半个多时辰,今天他又是一身朴素至极的打扮,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感因此消弭了不少,甚至有了点亲近的感觉。    “邱公子,看来今天我们是白跑一趟了,”向春有些失望地说。    有一只苍蝇在邱博古面前的桌沿上爬来爬去,搓着两只小脚。他无声地往后挪了挪,果断不再看它,抬起头对向春说:“没关系,这附近有个花鸟集市,等会我们去看看。”    花鸟集市?在卖鸟的地方卖画?好像也能说得通。    因为气氛融洽,向春说话也轻松随意起来,“邱公子我不明白,你这么想和徐莫文做朋友,为什么当初还要吓唬他?”    邱博古笑了,“你觉得我在吓唬他?”    “对啊。你说要买他,还要给他金山,才把他吓跑的!”    说到正经事情,邱博古立刻变得认真起来,“向春,你心里想的是正义,才觉得是我吓跑了他。”    “不然呢?”    “对于贪图名利的人,那是让人心动的诱惑。”    “可他没有被诱惑。”    “他可能只是犹豫。”    向春的心里蹦过去一群兔子,她皱着眉说:“邱公子,你真的好奇怪。”    “为什么这么说?”邱博古笑了。    “因为我们院子里的举人公子们,每天都忙着温书,或者去听讲义。可是你从来都不读书,屋子里连一本书也没有,还有时间到处闲逛。”    听她这么说,邱博古依旧笑着,停了停才解释道:“那是因为他们读的书,十年前我就已经记住了。”    十年前你还在院子里骑竹马吧!向春只当邱博古在说笑。不过既然他是个举人,懂得自然不会少。    刚好伙计来送乌梅渴水,她急着想喝,于是点点头说:“我相信你。不过等我们找到徐莫文以后,如果他真的不想跟你打交道,你也不会再打扰他吧?”    这个让向春纠结,她是很想要钱,但要是妨碍了徐莫文的生活,她也会过意不去。    “对。”他答得很肯定,向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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