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数九寒冬,然而屋里烧着旺旺的火炉子,暖阁里几乎可以说是温暖如春了。黛玉刚跨进门便被屋里的热气一冲,不由地打了个颤儿,打起帘子的妇人忙道,“姑娘快进来,憋冷着了,当心回头着凉。”  黛玉听这声音耳熟,不由抬了头,见是母亲身边的孙姨娘打得帘子,不由一愣,道,“姨娘今儿来给太太请安?”孙姨娘笑道,“是来服侍太太的,到底我自小跟着太太,服侍太太三十多年,论伺候太太,满府里也寻不出一个比我更熟稔的了。”黛玉听她这样说,倒也没再言语,屋里林夫人也听了响声,唤道,“是玉儿来了?快进来。”又道,“绕梁,你也进暖阁来,别站在门口了,丫鬟走进走出的,风也大。”  这孙姨娘原也是林夫人的陪嫁丫头,是贾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俱在荣国府里做仆从。林夫人当初三年并无所出,为了林家子嗣计便把林如海原本两个通房丫头的避子汤给停了。岂料一年两年的,还是没有动静,林夫人也急了,便给从小服侍自己的丫鬟绕梁也开了脸做通房。  再后来,林如海官场上的一个上官也是多事,见林家夫妇多年无子,便把自己的一个族侄女许给如海为妾。林夫人无法,索性把这三个通房都抬了妾室,这绕梁丫头便唤作孙姨娘。再有两个通房,具是林老太太给指的,都是林家的家生子。一个原本姓刘,一个原本姓李,外加上那位外头抬来的安姨娘,整好四个。林夫人本就不喜欢妾侍之流,林府又大,主子又少,索性给了她们两个院子,孙姨娘和刘姨娘分住庭芳阁,安姨娘与李姨娘分居绿锦轩。只令她们每旬请一次安即可。后来林夫人怀黛玉时,因是这些年来林府第一个孩子,更是小心翼翼,越发连请安都不用了,只让她们呆在房里抄佛经祈福,直到黛玉出生。等这再次怀上,也依样画葫芦,照上次的来。因此黛玉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这几位姨娘了。  林夫人还在月子里,抱着出生没几天的哥儿坐在床上,见黛玉进来还穿着大毛衣裳,道,“你身边的丫鬟怎么一点眼色也没有,屋里这样热,还不帮你去了外头大衣裳?赶紧脱了,不然回头出去一冷一热可是要着凉的。”  黛玉笑着辩道,“正要脱呢,还不是娘催的急。”旁边孙姨娘和锦瑟急急凑过来,给黛玉去了厚厚的披风,接了手笼。又有丫鬟搬了绣墩放在林夫人床前,让黛玉坐下。  林夫人见王妈妈不在,便问道,“你奶娘呢,哪里去了?”  黛玉笑道,“昨儿妈妈的大女儿托人来找,说是妈妈儿子不知怎的染了风寒,您也知道,妈妈生了几个女儿才得了这一个儿子,自然是急的不行,又不敢打扰娘,我就让她先回去照看儿子了。”  林夫人皱眉,“原是这般,既然是得了风寒,索性就给她一个月的假,过了年再来,或是待到他儿子好齐全了,再来当差也不迟。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出点什么事儿还不知得伤心成什么样儿。”说着又搂了搂自己怀里的儿子。  黛玉笑道,“您放心吧,我告诉她等她儿子好齐全了再回来,反正我这也不缺人,若有什么缺的药材只管来找我。”又探身看了弟弟一眼,见他睡得正香,这才想起来,道,“娘,弟弟还睡着呢,咱们这么大的声音不会吵醒他吧。”  林夫人笑道,“若是这么容易被吵醒我方才就不会叫你了,放心吧,他睡得沉得很,我看只要不在他耳边敲锣打鼓的,他肯定吵不醒。”  黛玉听林夫人这样说,倒也安心,见母亲怀里的弟弟睡得香极了,皮肤也脱去了新生儿的红皱,十分白嫩。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便戳戳孩子的脸。  这哥儿如林夫人所说果真睡得十分香甜,便是挨了姐姐一指也不过皱了皱小眉头继续睡去。黛玉还要再下手却被林夫人哭笑不得拦了,“这是做什么呢,他睡得在香也经不住你这样动。”  黛玉收回手讪讪一笑,“我是喜欢他呢,娘,我能不能抱抱他啊。”  林夫人笑斥一句,“想都别想,你才多大呢,万一摔了怎么办。”又道,“你爹爹早上给你留的功课做完了?”  黛玉笑道,“都这个点儿了,再不做完等爹爹回来保准挨骂,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乐呵啊。”  林夫人笑道,“你怕是又要失望了,你爹爹今儿又要晚归。”  黛玉道,“爹爹怎么这么忙啊,总是那么晚才回来。”  孙姨娘笑道,“老爷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总是要忙些的。姑娘别着急,明儿早上请安不就能见到老爷了。”  林夫人道,“也不知怎么的,今年苏州这样的冷,也不知外头人家过得怎么样。”说着又叹了口气,有些埋怨道,“你爹也是闲不住的人,这样冷的天还日日往外头跑。”说着,便转过身把孩子放在床里一侧。  孙姨娘便转移话题道,“姑娘和哥儿看起来到真是像极了,性子也相像,都文静的紧,看着心里就喜欢呢。”  黛玉随即接口,“我们是同胞姐弟,面貌性子相像那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娘,你看,孙姨娘都说弟弟像我呢。”  林夫人道,“就你还文静呢,闹起我来直一只活猴,若这哥儿像你,家里两只猴子,我和你爹真是没处安宁了。”  黛玉不依,“娘,有您这么说女儿的么。”  孙姨娘笑道,“太太这也就嘴上说说,心里还不知多喜欢呢,别说两个孩子闹了,以后还不知道有几个哥儿姐儿猴在太太身边叫娘呢。”  黛玉笑道,“那也该有几个在我身边叫姐姐才是呢。”又问林夫人,“娘,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说话啊。”  林夫人道,“这可久着呢,不过,你倒是可以慢慢的教他。”  屋里三人正说着,却听外屋里小丫鬟笑道,“宋妈妈来了。”  林夫人便笑道,“春雷今儿怎么来了。”说着便见一个穿着半旧皮毛袄子,插着两三只金簪的妇人进来。方一进来,也不论其他,先给林夫人磕了三个头,道,“恭喜太太,得生麟儿。”  林夫人赶忙叫小丫鬟扶起她来道,“这是做什么,地上凉的很。”又笑着道,“绕梁你看看,这丫头长到三十多岁还是这样憨憨的。”  孙姨娘道,“就是这样才是她的本性呢。”说着便要伸手去拉春雷,哪知那春雷说她憨还真憨了,便直挺挺的弯了下膝盖,道,“孙姨娘安好。”却理也不理她伸出去的那只手。  孙姨娘不由僵了僵,若无其事的把手缩了回来,仍旧满脸堆笑,“春雷妹子今儿是来给太太贺喜的?”  还没等春雷答话,又或者春雷本就不打算回话,林夫人便笑着对黛玉道,“这是春雷,娘家姓宋,原也是我的陪嫁丫鬟,如今管着我的苏州这边的庄子,你唤她宋妈妈便是。”  黛玉前世里并没有听过这个人,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她,便只叫道,“宋妈妈好。”  那春雷喜不自胜,眼瞅着又要跪下,却被林夫人阻了道,“她年纪还小,你福一福见礼也就是了,不必跪下行大礼。”  春雷便依言一福,垂膝几乎到地。  黛玉便笑道,“娘,我发现您四个陪嫁大丫鬟,除了孙姨娘,这位宋妈妈,还有周嫂子的娘亲吴妈妈,还有黄妈妈都管着您的田庄呢,您的庄子好多啊。”  林夫人笑道,“我当年出嫁时你爹爹还在京城里做官,你外祖原给了我在京郊的两个庄子,两个铺子。后来你祖母过世,咱们一家人回家守孝,就把京里的田庄让绿绮管着,铺子就给卖了,回了苏州我就把卖铺子的钱又加了些,买了两个小庄子,一个给独幽管着,一个给春□□着。”说到这里,才想起来道,“春雷,您今儿怎么过来了,今年的收成不是早就交到府上了么,又是这么冷的天。”  春雷笑道,“太太以往不都是喜欢吃奴婢做的干菜么,本来奴婢听到太太产子就要赶来的,只是我家那个非说什么太太刚刚生完少爷,府里肯定忙的很,我冒冒失失来才是添乱呢,我就等了两天。把干菜做好了一起带过来。”  林夫人笑道,“那倒好,我正想想着这一口呢。”话音未落,便听床上的孩子大哭起来。  林夫人一摸襁褓,不由苦笑道,“这孩子又溺身上了,哎,我床上被子褥子也湿了,这孩子真是。”说着便对黛玉道,“你先回去,我这里忙忙碌碌一通乱,今儿晚饭你在自己房里吃就是了,先回去看会书。”  黛玉满心不愿,却也拗不过母亲的意思,只得郁郁的去书房随意拿了本诗集便回了自己的西厢。    和正房暖阁一样,西厢也烧着旺旺的炭火,黛玉一进屋便脱了大衣裳靠在软榻上,锦瑟忙端了盏温温的蜜水来,黛玉抿了口,道“荔枝蜜?我还当早喝完了呢。”  锦瑟道,“原本的是早喝完了的,是太太昨儿又给了我两瓶,说说让我给您没事就调些,全当茶水喝着。”  黛玉也没当回事,想想道,“锦瑟,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个妹妹,和我差不多大,叫什么名字?”  锦瑟不知道黛玉的意思,便实言相告,“您还记得这个?我那妹子叫雁儿,今儿才两岁,比您还小些呢,您问这个做什么?”  黛玉便笑道,“没什么,我也就问问罢了。”说着便道,“我肚子有点饿了,你帮我到厨房里去要一碟玫瑰糕来,要现做的,不要拿那些做好了的热一热就端上来,一点香味都没有了。”  锦瑟也不疑有它,虽然奇怪这样的小事为什么不叫小丫鬟去做而要让自己亲自去,但她却有一点好,便是主子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质疑。便利索的告退去厨房要人做点心去了。  黛玉在屋里呆了一会,到底也没有在做什么,便是书,也没有再翻动一页。  夜里却仿佛又做回了了那个梦,宝玉宝钗穿着大红喜服成亲,而雪雁,喜气洋洋的侍立在一边;自己死在了潇湘馆里,紫鹃扑在自己身上痛哭,可是和自己从小长大的雪雁呢?她和宝玉一样,站在了宝姐姐的身边。那是跟着自己十多年的贴身丫鬟,那是从苏州到扬州再至京城始终在自己身边的丫鬟。  可是,却和宝玉一样,离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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