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景烟霜白,初寒鸟雀愁。转眼就已入冬,到了十月。 十月一日是寒衣节,祭祀祖先,祭奠亡魂之日。凡尘每到这时,总有几天情绪低落,郁郁寡欢,连太后都知道,唉声叹气的心疼。 六年前那场浩劫,她虽然没有亲历,可是血流成河,惨烈无比,遇害的都是她的至亲,家仇国恨,她始终不能释怀。眼泪在十二岁那一年就流光了,总哭也没有意义,逼迫自己接受现实,渐渐的压在心底,疼痛也麻木了。 可是悲伤总在每一个节年窜出来叫嚣,她索性放任自己,肆无忌惮的想念家人。 雾蒙蒙的早晨,不见天光,同她的心情一样。宫里忌讳用黑白,她穿一件月白的衫子,样式花纹简单,只在浅灰的束腰上坠一枚青色的玉佩。乌发松松挽就,配银串米珠珠花。 坐在南窗下,几乎要融在这淡薄的晨雾里。出神太久,连内府局来回话都心不在焉,胜簪轻轻扯她衣袖,方回过神来,“抱歉,劳你重说一遍。” 内侍只好又道,“奉命教习‘望春堂’黎才人的嬷嬷来回话,说才人知道错处,改过自新,已是好了很多,特来请郡主示下,还有一位进宫就水土不服病倒的贵人,也称病已养好,请郡主安排教习。眼下就要入冬,各宫冬衣裁制,碳火分配都要郡主定夺,今年碳产不多,没有往年富裕,宫女内侍的冬衣内府局又新拟了样式,呈请郡主过目……”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寻常人听的头疼。凡尘却习惯了,等他话音落地便条理清晰吩咐下去,“黎才人既知悔改,便叫她明日起一同教习,住处先不必搬,省的再扰傅昭仪清净。生病的那一位是南疆来的美人吧?水土不服本该慢慢适应,但她自己上进便也明日同去教习,另外嘱咐医女细心调养万不可大意,至于其他的………”她缓口气,“去请皇后娘娘的示下。她若问起来,你就说我这几日头疼没精神。” 皇后越发爱躲懒,这些琐碎宫务也一概不管,凡尘不爱管这些,也是怕她真的太庸碌,传到前朝去,叫那些言官骂皇后不贤。 好容易把人都打发走了,殿里却又显得太安静,凡尘转头问胜簪,“无尘呢?说好今日来找我,怎么现在还不来?” 胜簪说,“您忘啦?信陵王这回进京要逗留几天,在宫外的宅子住下了,昨晚已经打发人接小王爷去小住了。当时就来回过话,得了你准许的。” 凡尘捂着脑袋,“瞧我这记性。”无尘有信陵王作伴,想必也不会太伤心。她叹口气,没胃口,早饭也吃不下,单坐着还是胡思乱想,不如出去转转吧。 刚预备出门,内府局又来人,她虽然心烦意乱,也不得不耐下性子传进来,想是她的神情太不豫,回话的内侍连大气也不敢喘,“今日‘寒食节’,帝后要去太庙祭祖,东西都预备好了,万无一失。师傅特派奴才来回禀郡主,请郡主宽心。奴才斗胆,猜测郡主想念家人,另备了香烛纸钱,供郡主寄托哀思,天寒露重,还请郡主节哀。” 凡尘愣住,宫中上到嫔妃下到奴仆,都是不许烧纸钱哭亡人的,一来不吉利,二来到了年节,各各都哭号不住,再烧的乌烟瘴气,又成何体统。 内府局这是存心来巴结她,她也实在梦到阿奶跟她说冷,但是……规矩不能破,她咬咬唇,和声婉拒,“谢谢你惦记,好意我心意领了,只是我们北庭不讲究这个。” 那内侍弓身又道,“郡主放心吧,来见郡主之前,奴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娘娘还说后殿佛堂里的蒲团落了灰,请郡主去掸掸。” 言下之意,是太后默许的,地方也替她找好了,既然如此,凡尘也不推脱。寿光宫后殿专辟出两间屋子,是太后寻常礼佛的地方,除了洒扫一般不许人进。观音大士眉目慈和,伴着檀香袅袅,凡尘烧了金箔纸钱,狠狠大哭一场。 哭完了收整脸色走出来,一切已经恢复如常。 她长长呼出口气,听说前头迎帝后拜太庙回銮的仪仗出了差池,连忙整衣出门。宫门口却有人争执不下,她刚皱眉,胜簪已斥道,“都想作死么?太后娘娘还在里头,就敢在门口撒野!” 守门的内侍满脸为难,“郡主容禀。这位姑娘自称是贴身伺候沈贵人的,奉贵人之命来给太后娘娘送东西。一早就来了,娘娘正午睡,奴才怎么劝都不肯走呢。” 沈贵人总之是太后的侄女,难怪内侍吃不准主意也不敢真撵。 只见身边容长脸穿青碧绿宫装的宫女行礼,举高手中托盘,“郡主恕罪。原是这几日天凉,贵人熬更打夜给太后娘娘做了护膝和几双毛鞋垫,说是做小辈孝敬娘娘的心意,嘱咐奴婢一定要送到,这才斗胆来叨扰。” 凡尘点点头,“既如此,胜簪先收下吧。”进宫这么久,沈贵人到底是按捺不住了?她笑笑,“回去告诉你们贵人,今日不是个送东西的好日子,改天我再替她交给太后娘娘。” 那宫女喏喏,却似不大乐意,有些犹豫。胜簪原已伸手来接,见她模样,半笑不笑的收回手,“今日是送寒衣的节气,独挑了这个时候来,也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了。” 宫女忙跪下认错,口称不敢。胜簪却不再接,打个眼色叫内侍收下,她自服侍凡尘往前去了。 哪是什么仪仗出差池,是帝后两人不知为了什么拌嘴,皇后气的不与皇帝同辇,内府局没预备,来请凡尘救急。 两口子拌嘴吵架也不挑时候,在人前就显摆起来,实在让你没话说。凡尘命不好躲不掉,活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两头劝着压着,好不容易周全回了宫,皇后又一把眼泪一声嚎的拉着她诉苦。哭到动情处,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细细又筛一遍。 听的凡尘耳朵眼发痒,好不容易脱身从皇后宫里回来,走路上还不停揉耳朵,“你说我这耳朵眼儿里总是嗡嗡响,别是叫皇嫂给我哭聋了吧。” 胜簪叫她逗笑,“哪能呢!回去我给你拿耳扒子搔搔痒。不过这皇后娘娘也真是,不就晋封妃嫔么?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 落日熔金,余晖脉脉,凡尘极目远眺皇城辉煌,不由自主叹口气,“前段时间皇上存了心的体贴,她高兴了好一阵,哪想到是给敏妃晋封做铺垫呢。怕她不同意先来哄,等人高兴了再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偏偏还早不提晚不提,趁着祭祖时候众人都在提,由不得她不答应了。说实在话,我倒能理解。” 都说宫里夫妻情薄,哪怕皇帝这样的人,那么多嫔妃来分,再多的情意也分没了。有时候想想,真的没劲透了,凡尘本来就心绪不畅,这样一想更不大高兴,掖掖领口,盘算着尽早离宫了。 注定是劳碌命,歇不下来。天天用了早膳还没搁筷子,来回事儿的就络绎不绝了。她肯这般尽心尽力料理,自然也存了私心。单等哪天太后夸她辛苦,问她要什么赏,到时候她才能理直气壮提要求。 不过还没到时候,要等这一批宫嫔调,教出来才算完。因此听姚嬷嬷叫人来禀教习颇见成效的时候,她很是高兴。 亲自去瞧了,举止言谈的确很有模样,比起以前一进宫东倒西歪的,简直是天壤之别。她很欣慰,对着一众花红柳绿也有应付的耐心,微笑道,“这段日子诸位辛苦,不过学有所得,相信对诸位往后都大有裨益。往后天寒,也不必日日都来,闲下来做做针线或是写写画画,不拘着什么,上呈帝后二位,尽尽诸位的心意。” 这是教习结束的意思,回去再做些见面礼,等着帝后召见了。众人皆喜形于色,连行礼道谢都显得分外真挚。 教习结束,姚嬷嬷自然也不再碎嘴,只说些福寿安康的吉祥话,一时却见赵婕妤踟蹰再三,上前来咬唇道,“郡主大安。嫔妾有事回禀……” “婕妤请讲。” 赵婕妤秀白的脸上涨红,支支吾吾道,“嫔妾………嫔妾此次侥幸得封最高,又得各位妹妹信赖,有事请嫔妃代为回禀,还请郡主定夺。”她舒一口气,又说,“昨日寒衣节,灵美人发现同住的封才人在自己宫里,小花园的假山后头烧纸钱金箔,嘴里还念念有词。原本要报于主位知晓,禁不住封才人哀求,便心软作罢。只是灵美人思前想后,还是不敢隐瞒,一早来教习时与嫔妾等人相商,这,这才……请郡主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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