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萃堂里当值的丫鬟都是分为两班轮流值守,也不知诚王是出于什么心态,真就让沈苓一人当着两人的班,昼夜都留在主屋里,除了偶尔洗个澡换身衣服及拿拿东西之外,接下来的好几天沈苓都没回过自己住的下房。她简直就是在主屋里定居了。 要说诚王就是有意想要她陪着吧,可好几天下来,也没见他跟她说上多点话。沈苓知道他不是个热情的人,不会轻易跟谁交心,也没指望这么快就跟他混熟,可就是不明白,既然没想跟她聊天,又何必非要日夜把她拘在跟前呢? 有次与丫鬟们吃饭时,沈苓谨慎地吐槽了一句“王爷沉默说话少”,顿时迎来碧莹她们一通围攻打趣:“王爷跟你说话还少啊?你没见他跟我们几乎一个字都不说的?” 沈苓这才想起,好像是从没见过诚王跟其他丫鬟闲聊,还别说闲聊,连吩咐都是简而又简,他跟其他丫鬟说过的所有话加在一块儿,都不见得有这几天对她说的一半多。这么一看,她好像还真是挺“受宠”的,至少在其他丫鬟眼里,这一点不容置疑。 可即便如此,她现在担着的也不是什么美差啊。 诚王夜间倒是并没差遣她干过什么,所谓的上夜好像只是走个过场。但整个东梢间本就不大,那张设在南窗下的坐炕比较窄小,就跟火车卧铺差不多,天天都衣不解带地睡在那里,肯定没有睡在床上舒服。 更难受的是,丫鬟上值不能吃喝太足,怕频繁出恭或是出虚恭影响工作。沈苓就整天整天地饿着半个肚子。这些还都是小事,比起在现代熬夜加班来都不算有多苦。可是,一边爱着饿一边受着诱惑,就太难受了。 诚王屋里总会放着点心果品,油炸奶酥子、豆沙芝麻象眼糕、糯米红豆馅艾窝窝什么的,样样做的精致漂亮又香味扑鼻。这些几乎都是摆设,他自己很少吃,也决计想不起来让一让跟前的其他人吃。 沈苓本就喜欢甜食,常会饥肠辘辘地望着那些点心咽口水,这样时候就显出王爷没有人家宝哥哥会疼人了,要是换了贾宝玉做主子,早都直接把点心喂到她嘴上来了。 那些点心没什么防腐措施,摆上一天后就被撤下去,给下人们分食了,次日再摆上新鲜的。但人家要分也是拿到下房去分,沈苓整天都不下值,等到分点心的时候诚王都回主屋了,她必须守在跟前,也就总没机会分到点心,为此一天比一天怨念。 反正主人也不吃,为啥我就不能吃一点呢? 这天她终于又饿又馋忍不住,趁着屋里没人的当口,拿了个葵花样的豆面儿枣糕吃了。鲜甜软糯的豌豆面裹着细沙枣泥,咬上去香软弹牙,入口即化,别提多好吃了,对爱甜品的人而言简直就是极品。沈苓很快又吃了第二个。 那盘豆面枣糕原本在盘子里垒成整齐的小塔形状,沈苓吃完两个,就将剩下的小心地垒起来,变成一个空心的小塔,怎么看都和原来一个样。纵然如此…… 诚王回屋后只从高几旁一过,便顿住脚步,看了眼那盘枣糕,又抬眼去看沈苓,双眸亮闪闪的,满是明察秋毫的犀利。 沈苓大窘,他平常是连看都不看点心一眼的,今天怎至于这么轻易就发现破绽了?我明明摆得很完美啊! “王……王爷,是我擦抹桌案时不小心碰掉了一个……呃,两个,怕您看出来,就又摆成了原样。求王爷恕罪。” 诚王鄙夷地撇了一下嘴:“得了,吃就吃了,还编哪门子瞎话?” 说完还伸出食指,在那座豆面枣糕垒成的小塔上轻推了一下。空心小塔顿时坍塌下来,散成凌乱一堆,他就“嗤”地一笑。 沈苓颇感无地自容。 记得原文里说过,有个多年伺候他的宦官只因偷了个他房里的香炉出去卖,竟然就被他叫人活活打死了。虽然说堂堂王爷为两口点心雷霆大怒未免跌份,可他为个鎏金香炉处死相处多年的宦官,也不是因为那香炉值钱啊,而是因为,他极为忌讳别人拿他当傻子哄、背着他捣鬼,为此沈苓刚刚还真有点紧张来着,暗悔自己一时脑抽贪了嘴还说瞎话,惹他生气就坏了。 没想到他非但没什么不快,好像还觉得她这蠢行径挺好笑的。 其实这阵子沈苓越来越觉得了,诚王对其余下人一点不像原文里描写的那么严厉,碧莹她们也并不怕他,也不知将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变成了三年后那样。 诚王问:“吃够了没?没吃够再吃点?” “吃……吃够了。”没够也不好意思吃了,沈苓满脸发烫,局促得不成。 诚王就爱看她发窘的样儿,看了就觉得心情大好。他坐到桌案后的官帽椅中,问她:“今早华嬷嬷叫你过去问话来着?” “是,”沈苓有些奇怪是谁报给他知道的,当时跟前好像也没几个人,“也没说几句话,就问了问我上值可习惯,吃住好不好,然后就打发我回来了。” 诚王问:“依你看来,她叫你去是何用意?” 沈苓直言道:“依我看,就因为锁儿被您放了假,她心里嘀咕,怕闺女就此丢了差事,又不好直接来问您,倒像兴师问罪似的,她轻易还是不愿惹您不快。于是就想从我这里探探口风,或许她也猜疑我有没有在这事里蓄意挑唆,借机试探我几句。反正您放心,我那会儿一概装傻,肯定没露出什么意思给她。” 诚王微微勾起唇角:“好,以后再有这种事,别等我问,自己就来报给我听。” 待沈苓应了,他便拿起桌上新送来的邸报看着,又不再搭理沈苓了。 次日一早,膳房的小中人拿红漆食盒提了新鲜的点心送来时,笑呵呵地对屋里的丫鬟们说:“王爷今儿留了话儿,往后端来的点心,屋里的姑娘们哪个想吃就尽管拿了吃,王爷绝不怪罪。” 上值的丫鬟没有不挨饿的,这个年纪也鲜有不嘴馋的,闻听这话,几个小丫头都是一阵欢呼。 沈苓不由得怔了怔——人家王爷其实也挺会体贴人的。 这些天下来,她还发现了诚王的一个个性,往好里说是节俭,往坏里说就是抠门儿。 白天呆在主屋里的时候,他大多是在桌案前练字,沈苓时常会在跟前替他磨墨换纸,就发现,他总是先练大字,等写完几张之后,又会把那些写满大字的纸放回来,手中换上一支小笔,再在大字的空隙中练小楷,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地往里塞字,直至把整张纸都写满,连一个小楷字都没处放了,才会丢给沈苓做废弃处理。每次都是如此。 这是最明显的地方,其它用品他也都用得很小心很省俭,据说上回打碎的那个笔洗都已在他桌上摆了十余年了,一个青瓷笔洗罢了,又不是什么古董,而且也并非像锁儿说的那样,是他格外喜欢那个旧物,他就是习惯性节俭而已。 从点心这事上就可见,他对别人并不小气,平日赏赐什么的也很如常,唯独在这些细处他格外会过,就像是种强迫症。 为此沈苓去向其他丫鬟隐晦地打听过,问是不是王爷从前在宫里被人苛待,器具总不够用才会养成这种习惯,据丫鬟们回答其实也没有,宫里的东西都有份利,没人克扣过他,再说一个皇子即使真受了苛待,也不至于连练字用的纸都不够用。 沈苓愈发觉得匪夷所思。 “我省俭,是因为觉得为人行事理当如此,没听过‘俭以养德’吗?”某日又要开始练字的时候,诚王忽然这么没头没脑地对她说,还又端出那种略带鄙夷的眼神,拿笔杆指指她,“以后有话直接来问我,别在背后嚼舌头。” 沈苓十分错愕,王爷这是在她跟前安插了间谍吗?还好她并没说过他什么坏话。 自此以后她再跟丫鬟们说什么,都愈发小心谨慎。 她很想不通,身边这几个丫鬟看着都很随和宽厚,而且都明显与她立场一致,时常公开流露对华嬷嬷母女的不满,说起王爷的八卦来也不怎么顾忌,不像是会背后给她捅刀子、递小话儿的——大家好话坏话都在一块儿说了,还有什么必要谁给谁告状的? 再说了,议论王爷为何那么省俭又不算是坏话,有什么必要打小报告?莫名其妙。 这天诚王不在屋里的时候,一个专在外书房服侍的小中人小跑着进来对屋里的丫鬟们道:“姐姐们都随我去前院看热闹啊,小徐侍卫要跟统领大人比武呢!” 沈苓觉得奇怪:“我们还在当值呢,哪儿能去看什么热闹?” “不怕不怕,就是王爷特意要叫大伙儿都去给小徐侍卫加油助威的,快走吧,那边儿正等着呢。” 既是王爷吩咐,四个当值丫鬟就都撂下手里活计,跟着小中人朝外赶去。 路上碧莹为沈苓普及:“他说的统领大人就是王府侍卫统领聂准聂师傅,听说聂师傅功夫很好,为人也狂妄,对手下一众侍卫时常非打即骂。小徐侍卫好像功夫也不错,又受王爷重用,聂师傅就有点看不过眼,偶尔会找找小徐侍卫的茬儿,只是顾着王爷的面子又不敢太过。今日想必也是聂师傅挑了头,王爷就索性准他俩比武,也不知小徐侍卫能不能赢。” 沈苓很清楚,男主徐显炀的功夫当然很不错,应该说,已经不错到了逆天的地步,而且她还依稀记得,这次的比武好像在原文里被提到过,出现在诚王的回忆里,比武的结果,她没看就已经知道了。 “小徐侍卫当然能赢,”她笑道,“你还看不出么?王爷定是看不惯那位聂师傅狂妄无礼,才要借此机会让小徐侍卫教训他,叫他威严扫地,脸面全无。小徐侍卫是王爷的人,代表王爷的脸面,若非有把握他能赢,王爷又怎会叫大伙儿都去看热闹呢?” 碧莹恍然地舒展开眉眼:“原来是这样,果然还是你对王爷的心思揣测更明白!” 沈苓听着她这话里似乎隐着什么深意,怎么就“果然”了呢? 她正想问一句,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声音,像是有人在叫好,碧莹兴奋地拉起她的手小跑上前:“快走,好像已经动起手来了呢!” 穿出一道月洞门就到了宽阔的二道院,这里已经出了内宅范围,平日是不许她们内宅丫鬟随便来的。 面前围了一大圈人,有穿曳撒的男侍卫,也有穿贴里的宦官,放眼一看倒没见有其他女人在,好像她们四个丫鬟就是被招来看热闹的仅有女性。 背对这边放了张交椅,诚王正姿态悠闲地坐在上头,听见她们过来的动静,还回首望了一眼。 跟前的中官闪出地方,四个丫鬟都去到诚王左右站定。见到她们来了,侍卫们都很规矩地躲闪开眼神,没人敢来公然打量她们。 果然圈子里的两个人已经动上了手,徐显炀身穿一袭藏蓝色曳撒,头上扎着网巾,手上使着一根白蜡杆子,那个聂师傅年约四十,好像身高还不及徐显炀,手上舞动着一柄寒光闪烁的雁翎刀。 沈苓见状吃了一惊,脱口道:“竟然是动兵刃啊!” 旁边一个小中官小声为她解说:“拳脚方才已经比过了,姐姐没见聂师傅那额角青着吗?还不足十招,他便被小徐侍卫打翻在地,大叫大嚷地着说是自己一时失手,吵着非要再比兵刃。” 沈苓问:“可是,现在这样不是小徐侍卫吃亏吗?” 当场看人动武显得一招一式都很稳,并不像影视剧里打得那样飘逸,但也远比看影视剧里的武打更令人揪心。沈苓看着徐显炀躲过一道道刀光,手里只舞着一根木头杆子,好像随时都会被对方斩成两截,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连她说这话时,诚王转头望了她一眼都没发觉。 小中官倒很乐观:“看着吧,谁吃亏还不一定呢。兵刃占着便宜也不见人就占得着便宜。” 事实也很快印证了这句话,但见徐显炀将手中白蜡杆舞得好似灵蛇吐信,抓到一个空当,“啪”地一声抽在了聂准的侧脑上。 聂准一个趔趄,恼羞成怒地大叫了一声,仍想挥刀再上,胸口又挨了白蜡杆迎面一戳,顿时站立不住,退了两步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下颜面扫地,聂准也顾不得王爷在场了,怒骂着“小畜生,爷爷跟你拼了!”就跳起身又想扑向徐显炀。 围观的侍卫们明白领导今天是栽跟头栽到家了,再由着他发疯只会结果更糟,便一拥而上抱胳膊拽腿地架住他劝:“行了行了,都说了点到为止。”“就是啊,王爷可还看着呢。” 这后一句起了作用,聂准很快就忍气吞声,顶着脸上两处新伤,端正站好向诚王告了罪。 “不错不错,两位打得煞是好看,令我等饱了眼福。”诚王鼓着掌从交椅上站起,两句话便将输赢的重要性都抹了去,“这便都散了吧。” 他叫散了,就没人敢多流连,侍卫与宦官们很快四散而去,徐显炀将白蜡杆交给侍卫,一边拿衣袖擦着汗一边走上前来。 诚王朝沈苓一瞟:“还不给人家递块帕子?” “哦。”沈苓赶忙从怀里取出丝帕,上前两步去递给徐显炀。 小徐大人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往额头上一抹,汗水混了尘土,一方雪白的丝帕顿时变了色。沈苓看得皱眉:算了,就当是要了男主签名了。 “徐显炀,你打得不错,我说了,你赢了必会赏你,”诚王眼睛看着沈苓,“这丫头就是你的奖赏,记得今日走时把她领走!”说完就转身走了。 沈苓惊得险些掉了下巴,这……算怎么回事? 徐显炀似乎也有点方,眨巴着眼睛,说出沈苓从他口中听见的第一句话:“我要丫头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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