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城破之时,天上挂着一轮冰冷的上弦月。 大火凄厉的照亮了整个王都的夜。 他说:小七儿,等我,下次见面之时,便是我向你提亲之日。 萧七在宫中日日画眉簪花,只怕他来得突然,而她来不及梳洗。 她总是想着,在他面前,能多明艳一分便是一分。 却从不曾想,他来了,她却无法与他见上一面,他送来的书信,她放在案桌上,连拆都不敢拆,只怕拆了,看了,便……放不下了。 几夕之间白了头的父王颤抖着手摸着她鬓边的黄花,眼里是帝王尊严不允许流出的泪水,他说:“七儿,咱们的家要没了,你是女娃娃,国家这种责任,无需你来扛,你逃命去吧。” 凉国贼狼入侵青国,纵使青国子民拼死抵抗,纵有号称的十万雄军,可奈何青国以诗书立国,奈何青国刚历蝗灾、旱灾,又怎抵得过那突然出现、杀人如麻、嗜血如命的凉国贼狼。 萧七站在大殿的台阶前,看着满城的火光,听见她的族人在火中哀嚎,哭声震天。 她看着将士从远处一次次跌跌撞撞的跑进大殿,一声声的禀告。 东门破了…… 西门破了…… 五哥哥死了…… 太子哥哥殁了…… 父皇殁了…… …… 母后端坐在凤座上,听着一个个的讣告,咬得唇齿间俱是鲜血。 她看着她,凤钗在她发间颤抖:“七儿,你走吧,带着小八走。” 她扑在母后的跟前,哭着问:“母后呢?” 母后抱着她,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脖间,灼伤着她的心。 母后说:“我是一国之后,自当与一国存亡,你是女娃娃,小八年纪尚幼,你们走吧。” 萧七摇头,她不走。 她是这一国的公主,如何能弃子民不顾,自己逃走? 她拿起了剑。 青国以诗书立国,可她自小便喜欢跟在二哥哥身后舞刀弄枪,父王母后疼她,从不阻她。 自她拿起剑的那日,从不曾想过有一日,她会用它去杀人。 可她今日只觉着异常庆幸! 她今日若能杀上一人便够了本,杀了两人便赚了一人,杀了三人便赚两人…… . 长街的青石板上鲜血横流,每一脚踩上去都带着血腥的恶臭,每一脚踩上去都是她族人的性命。 萧七听见街上三岁娃娃仓皇的哭叫:“爹!娘!” 凉国贼狼!凉国贼狼! 恨得颤抖的手挥出,冰冷的剑身划过骨头,带出了滚烫炙热的鲜血,染红了眼眸,烫伤了肌肤,一身白衣成了血色…… 她一路杀到了青城大街,沾了鲜血的眸子看见了不远处疲惫的二哥哥被人一刀砍下。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重重的倒下,倒在那早已被她族人染红了的青石板上。 明明就隔着一条街,平日里只需须臾一瞬就能到的地方,就那么近的地方,近到她能看清他额前脸下那青石板上的裂缝,可却那么远,那么远,隔着无数兵戈、无数人影,她怎么冲都冲不过。 鲜血从二哥哥身上淌出,他看见了她,隔着那么多的人,他看着她,嘴无声的动着:“小七儿,跑。” “小七儿,跑。” …… 直到,双目闭上,嘴再也张不开,动不了! 不! “二哥哥!” 萧七目眦欲裂,她想要冲过去! 可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刀,那么多的剑阻着她…… 阻着她…… …… . 篆香为了护着疯狂的萧七,身上被划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萧七在众侍卫的拼死中,被拖回了宫门。 沉重的木门吱呀合上。 她们守着这个国,这个族的最后一道关口。 明摇捧着二哥哥带血的剑跪在萧七的面前,那么大的一个男子,哭得泣不成声。 她站在宫墙上,摸着那柄剑,剑上的血已然冰凉,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冰冷的不再有声息。 母后跟前侍候的小宫女从宫里踉跄跑出来,也跪倒了她的面前,泪眼婆娑的禀告:“皇后……皇后殁了……” 喉头涌起了腥甜,她靠着城墙勉力站着,无力的哀伤与绝望随着夜风蔓延。 没了…… 全没了…… 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几夕之间全没了。 她靠着冰冷的宫墙上,回头,眦目向下,远处一片火海,她的城,她的国,她的族,全没了…… 绝望将她一层层的淹没…… 直到,小八儿那张粉嫩的笑脸穿过层层绝望的烟雾在她脑海中出现。 不! 不会! 父王没了,母后没了,六个哥哥没了,可青国还有她,还有小八儿! 她要守住这国仅存的香火。 萧七努力的控制着颤抖的手缓缓而狠绝的擦去了腮边的泪,回头,对篆香,对明摇,对仅存的三千将士说:“青国但凡还有一脉香火在,国便不会亡,八皇子就交给你们了。” 宫中有一地道,可通往城外。 篆香跪地。 明摇跪地。 三千将士跪地。 “臣等愿死守宫门。” 她青国不缺忠臣!她青国不缺良民!青国缺的是大雨!缺的是粮草!缺的是凶狠善战的兵!缺的是用兵诡谲的将! 耳畔杀伐不歇,萧七尝着口齿间的铁锈般的血腥,声音清冷:“这是皇命!” 父王不在了,母后不在了,六个哥哥不在了,如今,她便是这一城之主、一国之主,哪怕是一个即将被破的城,即将被灭的国。 篆香、明摇带着两千五将士而去,城头只剩下了萧七和五百死士。 . 她终于看见了那个破她城国的人。 点点火把燃处,照亮了那个骑着马从围困宫门的凉国贼狼中走出的将军面容。 那个人的眉啊,那个人的眼啊,曾无数次的出现在她的梦里,她曾无数次在梦里一点一点的摸着他的眉,摸着他的眼,轻声的问他:“你怎么还不来呢?” 如今他来了,带着满城的杀戮,带着……她二哥哥的尸身…… 身子仿佛被雷劈中,浑身的鲜血一下子被人抽干。 . “小七儿,你怎么知道此处有小道?” “有一年我入山游玩,迷路了,行到这崖边,路遇一柴夫,他们说走此路最是方便不过,就是隐蔽了些,一般人不知晓。” “此处地势确实有些不好,若是风大火起,只怕半个城都会被烧了。” . 父王还在好奇,纵使凉国那有战神之称的将军再厉害,又怎么可能突然凭空出现在城门前。 原来是她,是她,都是她! 风中带来的是族人的声声哀嚎,映红了天的火光中,无数人在火影憧憧指着她,他们在火影中凄厉的叫,看吧,这就是我们的公主,我们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公主,看吧,就是这个我们宠了一辈子的公主害了我们全族。 一口鲜血,从喉头喷出。 在那些傻傻的以为跟他生死与共的日子里,曾与他救过一个因与人私奔而被沉塘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水痕,一身污垢,靠在塘边的柳树,从她身上滴落的塘水湿了一地的青草,她脸色苍白,眼神满是绝望,她说:“这天下间的誓言,不过是一通狗屁!” 火光中城墙下的那个人,曾经发过誓要娶她宠她疼她,可如今,他却带着人,毁她家园,屠她族人,杀她至亲。 天下间的誓言,果真是一通臭不可闻的狗屁! . 那年秋,凉灭青,破城仅用了两日,破宫却用了五日,青国七公主带着五百死士战至最后三人,被围在月蝉殿中。 月快明时,公主自焚而死。 熊熊烈火中,只听见梁柱燃烧、火花炸裂的声音,听不见人的一丝惨叫。 月蝉殿火烧了三日,水扑不灭,青石长阶上仅存炙烫的灰烬。 和那个,被压在重重人身下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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