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仪仗从小楼上下来,她只身进到御前,向帝后行礼。

侍座太监搬个绣墩安放在大棚左侧下首,请公主入座。

百官和辽国使团进帐参见,大臣们分列两班,冯立羽随同入班。辽相和耶律楚真、萧天佑三人,留在仁宗御前。

仁宗抚须微笑道:“辽国王子,如今文考、武考,都是我大宋胜了,贵国和亲之事,看来只能作罢。”

耶律楚真道:“你们宋人胜便胜了,不过,驸马似乎并没确定。”

仁宗道:“此话怎样?”

耶律楚真说:“当初讲好,谁在三炷香之间抢到绣球亲手交给了公主,才算是驸马。如今,你大宋状元虽然抢到绣球,但并没及时交给公主,所以只能算你们打赢了这场擂台。驸马却还没着落。”

萧天佑补充道:“我大辽耶律王子是第一个抢到绣球,并在那小楼中见到公主之人,虽然没有最终把绣球交到公主手上,但论起驸马,还该是他当。”

他话音才落,大帐内一片嘘声,宋廷百官都说“岂有此理。”

庞太师出班启奏:“状元冯立羽虽没有及时将所抢绣球面呈公主,但锣响之时,众目所睹,绣球在他手中紧抱,驸马人选,自然也该是他。”

冯立羽和章顺之同时心中一急,就想出班,幸而转念忍住。公主端坐在侧,忍不住向班中的冯立羽瞟了一眼,似乎也有话说。

仁宗抚须微笑“唔”了一声,好像意下十分赞同,道:“我朝状元今日勇夺绣球,若说驸马人选,他当仁不让。辽国王子,你虽然在那小楼中第一个面见公主,但招驸马,以绣球为准。既然公主绣球没有接到手,那你要当这驸马就说不过去。”

耶律楚真叉腰典肚,毫不客气道:“喂,大宋皇帝,你可别偏袒你的状元,他又没把绣球亲自送给公主,这是白抢到手嘛。我要求,咱们再来比一次,这回无论如何,绣球一定要送到公主手上手上才作数。”

仁宗并不理他,辽相和萧天佑多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脸上略有尴尬之色,但又十分不甘心。正找不到什么说辞,仁宗已转而问道:“状元,你今日夺得擂台绣球,朕也意属你为驸马人选,今日即做主将公主许配于你,你意下如何?”

章顺之在班中,脸色立时褪去。却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一直乜斜瞟着冯立羽,目光冰凉嫉恨。

“陛下!”

“父皇!”

两声同样焦急的呼唤同时响起,两道人影各自急迫地赶到御前面禀,却正好一左一右,在中间相撞。两人的胳膊碰在一起,这个小意外不禁让他们彼此一愣,快速对望了一眼。

冯立羽率先反应过来道:“陛下,臣薄陋乖张,性非和顺,累世寒门。公主娘娘金枝玉叶,若是下嫁给微臣,只恐齐大非偶,委屈了帝女。”

公主亦紧接着启奏:“父皇,今日这枚绣球,实实在在是……是……”她本想说是章顺之先抢到手,只差一点就递给她,但这道理和耶律楚真一样完全不通。

因此公主“是”了半天说不下去,面纱下的表情异常痛苦,茫然地抬头望着父皇,万千恳求唯有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仁宗眉头一皱,曹皇后忙道:“公主,今日设此擂台,为你招选驸马,既然提前定下了规矩,则不论结果如何,金鼓一响,谁抢到了绣球,谁就必须招为驸马。如果不遵规矩,则置皇家于何地,何况招驸马是诏告全天下的大事,又岂能儿戏?”这句话一语双关,皇后一面说着同时瞥向冯立羽,也是在警告状元。

冯立羽岂不明白其中利害,但他于情于理于法都绝不能当什么驸马,忙跪了下去砰地磕一个响头,再抬起脸时双目蕴泪,焦切万分地道:“陛下圣明,皇后娘娘圣明。下臣资质愚钝,不过村氓碌碌之徒,绝非公主良配,请陛下、皇后收回成命。”

仁宗毅然不悦,哼了一声。曹皇后也沉下脸来。

满朝文武忍不住交头接耳,八杰与冯立羽交好,见他不幸抢到了绣球,难道他堂堂三元大才的状元郎,就这么前途尽毁吗?柳玉杰晃晃手肘,撞旁边章顺之一下,问他道:“喂,他可是帮你顶了缸,绣球不是你求他代你去抢的吗,你现在赶紧上前求陛下赐婚啊!”

章顺之从阴郁中回过神,茫然道:“这……我……你让我怎么开口?”

赵懋吉道:“傻子,你就说‘陛下,既然状元自认不是公主良配,下官倾慕公主,愿求陛下成全,与公主缔结良缘。’”

章顺之喜悦道:“这可行吗?”柳玉杰道:“可行。”章顺之毅然踏出一步,临时又犯犹豫:“噫,万一陛下问我何以倾慕公主,我怎么答?”八杰大翻白眼,岳立甩袖道:“咄!”只有崔元和认为不可,抓住章顺之手腕说:“七弟,你这时候出去求陛下赐婚,绝非好时机。”

章顺之抬头见公主侧身立于御前,举袖频仍似有拭泪之状,心气激荡,决定不管那么多,总要撞一撞运气。挣脱崔元和,复鼓勇出班,才踏前一步,前面紫袍玉带一闪,丞相富弼已经出列。

“陛下,今科状元冯立羽乃三元大才,栋梁难得,将来定可为朝廷股肱之臣,陛下招他作帝婿,固然是赤子之福,然而天下能做驸马的人不难找,若要求一个为社稷建功立业的砥柱之才可就千难万难了。请陛下三思。”

无论何人,只要当了驸马就不能被朝廷重用,这是祖宗家法。富弼提醒仁宗要以社稷为本,像冯立羽这样的三元大才,留在朝廷效力,比让他当一个没用的皇帝女婿,价值大得多。

仁宗听了,沉吟不决。

庞太师紧跟着出班,冲富弼冷笑三声,道:“富丞相,这冯立羽是你的门生,现在他擂台夺冠,理应被招为驸马,你应该与有荣焉啊。怎么,给公主当驸马,莫非还委屈你这得意门生不成?”

不等富弼回答,庞太师直接喊着冯立羽道:“状元!今日公主招驸马,又当宋辽两国会盟,你拒婚公主,岂不让辽人耻笑,堂堂皇家脸面往哪里搁?何况,今日擂台你抢到绣球,你若放弃不当驸马……”庞太师俯下身子来,低声喝斥,“辽国耶律王子虎视眈眈,我朝公主,岂可嫁给外国!徒落一个和亲之名,举国上下羞也不羞?”

冯立羽愕然一愣,今日情势,难道竟断无反悔退婚的余地了。他猛然抬望前方,向恩师求助。富弼略微沉吟,腹内便已有了一篇稳妥的说辞,启奏道:“陛下,老臣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不料,章顺之这时几步抢到御前,站在冯立羽旁边,将袍子一撩,单膝跪了下来,朗声道:“陛下,状元既无萧郎之意,臣章顺之,敢请与庒慎公主缔结良缘。”

冯立羽见他这时候贸然求婚,狠狠把眼睛一闭,满脸悲哀神情比吃黄连还苦,内心长叹一声,知道彻底完了。

满朝文武不意章顺之抢出来斜插一杠子,都晓得糟糕之极,庞太师训斥道:“放肆,今日这场招亲结局已定,还有你什么事,赶紧退下!”

辽国使团本来冷眼旁观,见冯立羽拒婚多少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此时章顺之跳出来,他们顿觉大谬不然。

耶律楚真立即撸起袖子将大肚往前一腆,洋洋伸手指着御座上的仁宗,还没张口,萧天佑赶紧一把按下他长伸出去的手臂,安抚他稍安勿躁。

辽相耶律乞出班启奏道:“大宋皇帝陛下,今日既然是擂台招驸马,我大辽勇士愿赌服输,若是这位夺了绣球的冯立羽当上驸马爷,咱们也勉强认了。可现在状元郎既不愿意娶公主,我北院王子擂台时第一个见到公主,这驸马爷之位,就该是我大辽王子的了。怎么你大宋朝廷里,现在随便出来一个青年大臣也能求婚公主,若叫他当了驸马,咱们大辽王子白打这场擂台么?”

耶律楚真道:“我家相国说得对,宋朝皇帝,人家这个小白脸状元不愿意给你当女婿啦,你的公主该嫁给我。”

富弼振声道:“请辽国王子自重!你们已然擂台落败,我宋廷之上,议论公主婚嫁,自有区处。”

萧天佑冷笑道:“大宋君臣如何区处,要使远人心服,不落口实才好!”

庞太师忙道:“我朝天子圣明,我大宋仁义诚信之国,自来怀德以服远人,怎会落你等口实。今日公主亲事已定,状元冯立羽文考第一,武考第一,擂台上力夺绣球,驸马之位该当属他。”

百官先还保持几分中立,经庞太师一锤定音,于是轰然附和道:“此议正确。”“冯立羽就是驸马,不可变更了。”“公主与状元今晚就大婚,还要请辽国王子吃喜酒。”“哈哈哈……”

耶律楚真气得甩袖子:“咄!又不是我和公主的喜酒,你们这群狡猾的宋人埋汰老实人,我不吃!”

满堂公卿有好些人想笑,总算顾忌他辽国王子的脸面,没有公然笑出声来。

仁宗御座上捻须,欣然微笑道:“状元,如今百官与朕都意属你为驸马的不二人选,何况你擂台夺冠,这段姻缘早就是天定,你还有何异议?”

章顺之不料事情反而变得不可转圜,百官众口一词,仁宗又开了金口,他大感慌张,失声道:“这!怎么会这样?”扭头瞪着冯立羽,目光充满怒火。

冯立羽垂头不响,柳玉杰连连咳假嗽提示他,富弼沉声唤道:“状元!”

冯立羽抬起脸来,满面泪痕,伤心欲绝,乃启奏道:“臣……臣……不是为了当驸马才考状元的啊!”

冯立羽生得美如冠玉,目似朗星,天然松月之姿,偏偏又带着几分女像,平常冷口冷心,总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硬,别人从未见过他除了冰冷倨傲之外的第二副面貌,这时凄凄楚楚,仰面而泣,真堪比梨花带雨,较女子之婉约还胜几分,满朝公卿无不为之惊讶嗟叹。

惊讶的是新科状元仙姿佚貌。嗟叹的是他原本大好前途,这个倒霉驸马一当,从此什么前途都没了。

庞文豹始终不发一言,此刻忍无可忍,重重一哼道:“状元郎,你不为当驸马,刚才抢绣球的时候,却比谁都卖力!”

庞文虎偷觑大哥神色,明明流露满腔恨意,忙替冯立羽开解道:“大哥,那个绣球本来不该他抢,是我扔给他的。”

庞文豹恶狠狠怒瞪他,庞文虎吓得连连倒退几步。

曹皇后微笑道:“是呀,状元,你不愿意当驸马,怎么抢公主的绣球?可见年轻人脸皮薄,口不对心也是常有之事。”

冯立羽有苦难言,茫然道:“我……”做不出任何解释。

章顺之赶紧禀明道:“皇后娘娘,状元之所以奋力抢公主的绣球,其实他是受……”

仁宗断然道:“够了。”章顺之一吓,底下“受我所托”几个字说不出来。仁宗宣富弼道:“丞相,擂台已有结果,驸马人选已定,怎样安排公主大婚,你们定个章程。”

庒慎公主大婚的事,打擂台之前,朝廷早作好准备,富弼胸有成竹,马上禀奏:

“按以往公主出降的规矩,先要于宫外选址兴建驸马府邸,府成,通天司选定吉日祭祀过宗庙,公主再从宫中嫁出。不过,以往公主招驸马,从来没有公开打擂台定人选的,既然已经打破了常规,不如就乘兴到底。今日便是大吉大利,臣建议立即问名纳采,公主与状元今晚就于皇宫中成亲。陛下可开仓放粮,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曹皇后欣然道:“好好好,陛下,从来公主出降,咱们都是把女儿嫁出去,这回呢,是公主把驸马娶进来,皇宫中也趁机热闹热闹。”

仁宗道:“正是如此。”

萧天佑和耶律乞明知宋廷这是故意绝他们的妄念,竟做得这般彻底。只有耶律楚真忽感无比庆幸,大叹道:“宋人作怪得很,怎么女人娶男人?好险我没当成这个驸马,要是让我嫁给公主啊,这大老爷们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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