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羽一头冲下楼,快步抢出大堂,经过掌柜柜台之时,耳边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掌柜,你们的酒凭什么卖这么贵?”

另一个温厚的男子声音劝道:“算了,语默,咱们初来乍到,京城这个地界龙蛇混杂,咱们就当吃亏买个教训。”

冯立羽身形一震,神情激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缓慢地转过了头,向正在柜台边与掌柜会钞的一男一女瞧去。蓦地里心口猛跳,脸庞发热,双眶隐隐胀痛,浮起薄薄的泪花,鼻子一酸,两行晶莹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冯立羽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背过身子,偷偷举袖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再回过身来,柜台前那一男一女恰好打算出店,与冯立羽蓦然打了一个照面。

那翠衣女子梳着双丫髻,机灵娇俏,是从前姑苏冯府小姐冯莘的贴身丫鬟,名唤杜语默。

那身形高大的俊朗男子,腰悬三尺长剑,龙行虎步,器宇轩昂,是曾经与冯府小姐同门学艺的师兄,名叫沈傲庭,他甚至与冯小姐私定终身,有过婚姻之约。

沈傲庭刚才在柜前会钞时,依稀便见一个青年公子负手低头,从大堂走出来,满脸都是愤郁之色,可是经过自己时突然止步。沈傲庭回过身来见他仍然呆望自己,心中纳罕,不禁也着实把冯立羽上下打量。

见他丰姿俊挺,仪容非凡,好似芝兰玉树的贵族公子,顿生结交之心。又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眼神中流露出款款幽深之情,傲庭的心口突然砰砰乱跳,“啊,这眼神,好像我师妹。”

沈傲庭并不知道,冯立羽向他呆望之时,脑海中刹那间已转过无数念头,从前属于冯莘和傲庭的一幕幕往事,仿佛在她眼前迅速地展开又消失。

………………

天上明月照人,地上人影成双。

同门学艺十年,冯莘和沈傲庭即将离别,可是他们还有许多倾诉不完的话要说,在渺峰山的绝顶,他们第一次相拥。

“师兄,你怕不怕将来有一天,师尊对我的判词应验,我真的变成一个嗜杀的怪物?”

“不,师妹,我不怕。我相信你,你是我的小师妹,你那么温柔善良,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改变心志,走入邪魔外道。”

“师兄,这一次下山,我们要整整分离三年。”

“嗯,咱们同门学艺,一朝离别。下山之后,你回姑苏,我回襄樊,两地相隔千里。而且我父亲去世,我要在家为他守孝三年。师妹,咱们……再见面时,我只怕物是人非。”

“嗯。”

“唉,师妹,师兄有一句话问你,你愿意等我三年守孝期满,到姑苏来娶你吗?你,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

“师妹,你……不愿意吗?我……你说话啊。”

“傻师兄,不管是三年还是十年,我都愿意等你,等你……来娶我。”

………………

“兄台!”冯立羽眼前一花,沈傲庭已经站在他面前,正向他拱手。

冯立羽感到自己脸颊上有些发烫,傲庭站在他的面前,他有些心浮气躁,神情慌乱。他微微扭过头,偷偷吸了口气,藏在背后的双手握了握,全是汗。再抬头时,尽量平静地直视他,也拱手回礼道:“哦,这位兄台。”

沈傲庭道:“在下姓沈,沈傲庭。兄台一直看我,不知有何见教?”

冯立羽心头咯噔一跳,几乎以为自己露了相,同时脸上发红,忍不住吮了一下左手小指儿,说道:“小弟姓冯,表字立羽。我见兄台人物出众,非同俗流,心中倾慕,相与结交。嗯……所以……”

沈傲庭喜道:“太好了,我见兄台也是仪表非凡,心中正有结交之意。不知兄台何处人士,年庚几何?”

冯立羽忙道:“小弟江夏人士,年方十九,乃是……”说到这里忽然一窒,脸上变色,想起自己现在尴尬的处境和身份,总不能说我乃是今科状元,刚被招为驸马,现居皇宫大内吧?于是,与沈傲庭乍然重逢的喜悦,一下子烟消云散。

沈傲庭见他为难,善解人意道:“朋友结交,全在意气相投,咱们今日初会,如果冯兄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也不必勉强。在下今年二十一岁,襄樊人士,从姑苏来京,寻找一位朋友。”说着指一指身后杜语默,“这位杜语默姑娘,是和我一起来的。”

杜语默笑嘻嘻地上前,赶忙向冯立羽见礼,福了一福道:“冯……公子?”

冯立羽见到语默,暗暗欣慰。冯府一夜灭门,除了小姐冯莘活下来,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可是冯莘当年在收埋全府上下三十多口的遗体时,唯一没找到的就是自己的贴身侍婢杜语默。于是,那时她就有一种猜测,也许杜语默没有死。

后来,冯莘上京告御状,在路上曾经碰见过三次杜语默和沈傲庭,但都因缘不巧,当面错过。那时她已知道沈杜二人结伴上京试图寻找自己。

冯立羽强自压下与沈杜久别重逢的激动,忙装作不认识,和杜语默拱手道:“哦,杜姑娘。”

杜语默往他脸上认真瞧了又瞧,忽然道:“冯公子,你既然想要和我们沈公子交朋友,难道没口酒,没口菜,拱拱手就交了好朋友吗?”目光中闪动着狡黠。

沈傲庭不明所以,只怪杜语默突然直言不讳地要冯立羽请客,他们一路北上京师,杜语默都是谨小慎微,像这样开口叫人家请吃饭,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何况是第一次才认识的人。沈傲庭感到很不好意思,忙叱责道:“语默,不可无礼。”

岂知冯立羽不以为忤,只是多瞧了杜语默一眼,说道:“沈兄和杜姑娘初来乍到,对京城不熟,我和你们两位一见如故,本来就该我做东。”

脑子一转,他的两位“襟兄”此刻还在二楼饮酒,撞见了多有不便,于是道:“咱们换一个地方再叙。”左手牵了沈傲庭,右手牵了杜语默,一起跨出店子。

冯立羽带着沈傲庭和杜语默,来到一家大酒楼,进店要了最僻静的包间,招呼小二点酒菜。杜语默却抢道:“冯公子,我们沈公子的胃口有些刁,我自己更是口味挑剔,你点的酒菜我们可不一定爱吃。”

沈傲庭吃饭根本不刁,杜语默自己其实挑剔也有限,他忙说:“语默,别任性。”

冯立羽道:“无妨,就请杜姑娘点酒菜。”

杜语默毫不推辞,问店小二:“你们店里的厨子会做江浙名菜吗?”

店小二道:“京城是南来北往之地,咱们店里的大师傅,川鲁淮粤都有,江浙菜会做的。”

杜语默道:“那就给我来几样吧。”点了四蔬四果一鸭三鱼一汤。

冯立羽听她点菜,睃目偷瞧了她两回,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但旋即又皱眉,似乎有什么事想不通。

小二记了菜单下去了。杜语默向沈傲庭道:“沈公子,你知道我刚才点的几样菜吗?”

沈傲庭道:“我听你点了蔬果鸭鱼之类,只是鱼一下点了三种,不知道这有什么讲究?”

杜语默摇头道:“没什么讲究,我刚才点的几样菜,都是小姐从前在家时最爱吃的。”沈傲庭道:“嗯,原来师妹爱吃这些。”

杜语默惊讶道:“沈公子,难道你和我家小姐在山上学艺十年,你竟然还不知道她爱吃什么?”讶异之间,有意无意瞟了瞟旁边的冯立羽。

沈傲庭道:“我们从前在山上学艺,饮食一向清淡,就是鸡鸭鱼肉,也没什么太复杂的做法。但我刚才听你点的几品佳肴,光名字听起来就复杂,做起来多半更复杂,至于吃起来味道肯定与我们那时在山上吃的大不相同。所以,我不知道原来师妹在家都喜欢吃这些精馔。”

冯立羽垂下眼眸道:“菜肴再精致,若不是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吃,也没味道。”说着掀起眼皮飞快地在傲庭脸上一溜。

杜语默转向冯立羽,笑嘻嘻问道:“我和小姐都是姑苏人士,冯公子吃得惯苏帮菜吗?”

冯立羽道:“我祖籍江夏,但从小寄居淮安,苏菜也算是我的家乡菜。”

杜语默惊奇道:“原来冯公子在淮安长大,难怪我总觉得冯公子的江夏口音不太纯正,反而有些偏江南软浓的腔调。”

冯立羽鼻子里“嗯”了一声,暗暗点头,对杜语默颇有赞许之意,拿起酒杯送到口唇边,忽然发现沈傲庭定定地瞧着自己,眼神迷蒙,怔怔出神。

他心里一惊,暗道糟糕,恐怕自己露出了破绽,傲庭也和语默一样,怀疑起他的身份。却不知沈傲庭经杜语默一提,才注意到冯立羽说话果然带点江南的软腔调,不禁留心去听,突然耳热心慌,不知怎的竟把冯立羽和师妹冯莘联想到了一块儿。瞧着他半天竟至于失神。

店小二及时送上菜肴,这一打搅,沈傲庭倏然回过神来,暗道荒唐,自己怎么对着一个男子出神,一定是太想念师妹,而这位冯公子既与师妹同姓,又都带江南口音,眼神更是好些厮像,自己瞧着他便多少有点恍惚。

杜语默像是也看出冯立羽和冯莘的相像之处,道:“沈公子,我瞧这位冯公子和我家小姐有几分厮像,而且也是姓冯,”转问冯立羽,“冯公子,你刚才说你从小寄居淮安,我们东翁家原来在淮安也有一户亲戚,不晓得……”

冯立羽大方道:“淮安是我母亲的娘家,我母亲姓黄。我父亲一脉,是江夏冯氏,不是淮安冯氏。杜姑娘的东翁若是江南人家,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亲故。”

杜语默眼珠子一转,拍着手笑:“哎呀,这真是太巧了。冯公子,我翁主家虽然世居姑苏,但三代以前,也是从江夏迁徙到姑苏的。说不定,咱们这两个冯氏,还真有点沾亲带故。”

冯立羽极其难得地扯开嘴角笑了一下,道:“嗯,说不定查查族谱,咱们几代以前还是亲戚。”

沈傲庭闻言,十分雀跃,说道:“要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难怪我见冯兄总有些熟悉的感觉,你和我的师妹,果然……果然……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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