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羽心头跳了一下,故意轻描淡写地问:“不晓得沈兄的师妹是哪一位?”
沈傲庭道:“我师妹便是姓冯,单名一个莘。”
冯立羽装作讶异地高挑了下眉梢,惊道:“莫非是大名鼎鼎的姑苏冯莘?我听说姑苏冯府毁于一场大火,姑苏冯莘一代绝色佳人香消玉殒。沈公子竟然是冯莘的同门师兄?”转向杜语默,“这位杜姑娘方才口口声声称呼‘我家小姐’,莫非你是冯小姐的丫鬟?”
沈傲庭愤懑气恨,脸皮变色,击掌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师妹确系姑苏冯莘,冯府突发大火,一夜灭门,那……那是受了坏人的暗算。”
杜语默道:“我观冯公子是谦谦君子,既然跟咱们结交作好朋友,有什么话自然不瞒他。沈公子,你便把我们上京的因由说出来,也没关系的。”
沈傲庭本就仰慕冯立羽人物风流,他生性坦荡豪迈,既然结交朋友,便不相疑。虽然与冯立羽才首日相识,也当他多年至交一般,经杜语默一提,果然毫不隐瞒,就把当年冯莘因被当朝太师公子庞文虎逼婚,而最终导致冯府灭门的前因说了。至于整个灭门惨案中有好多他和杜语默也不清楚的细节,自然不能提及。但冯立羽不必知道细节,也听得懂。
然后就谈到他和冯莘的三年婚约,当他赶到姑苏,打算向冯府提亲时,却只见到冯府成了一片废墟。师妹早已生死不明了。他在姑苏城外巧遇了杜语默,而且杜姑娘竟然是师妹的贴身丫鬟。杜语默告诉了他冯家惨被灭门的前因后果,两人一要找到冯莘,二要替冯府报仇,因此结伴上京。
杜语默道:“我家小姐很有可能独自上京告御状了,只是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沈傲庭说:“庞文虎那厮杀人放火之后,逃回京城,我就算仗着这身功夫,硬闯太师府,也要手刃此贼,为师妹一家报仇。”
冯立羽眼圈一红,赶紧闭了下眼睛,强行镇静,诚恳地道:“承蒙沈兄和杜姑娘信任,如此一件大事,居然对我毫不隐瞒。既然沈兄当我是个朋友,我也就说句真话,小弟对太师府略有一点了解,这庞太师手眼通天,庞府势力之大,别说沈兄仅靠单人匹马硬闯太师府杀人,就是世界上有十个你,恐怕也闯不过太师府的三道门槛。”
沈傲庭激昂道:“大丈夫岂惜命哉!我就算力战而死,鱼死网破,也定要为我师妹报仇。”
冯立羽心中感激感慨,难以自矜,几欲揭穿身份,扑到沈傲庭肩头,抱着他痛哭一场,再告诉他自己隐姓埋名,乔装改扮的真情。可他身子动了动,硬生生稳住阵脚,现在不是与师兄和语默相认的最佳时机。
待心中浪涌般的激情过去,他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劝道:“只怕鱼死了,网未必破,沈兄不是白白牺牲吗?若你的师妹知道你如此鲁莽,不爱惜自己,恐怕她不会感激,只会伤心。”
沈傲庭微微一愕,他天性聪明,自然明白事理,只是知易行难。若到了京城,不去找庞文虎报仇,多少不甘心。
冯立羽道:“沈兄,杜姑娘,小弟得知了这件秘事,虽然也没有办法相助沈兄、杜姑娘报仇,但我敬佩沈兄和杜姑娘的为人,只要别的地方有用得上冯某人的,我一定倾力相助。”
杜语默道:“我和沈公子初来乍到,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如今连下榻的地方都还没有。”
冯立羽道:“这个好说。我有几个朋友,之前在街面上租了一项房子,现在他们另有高就,这房子还空着。咱们用过了酒菜,这就过去看看。”
沈傲庭不是拘泥迂腐之人,当下也不推辞,和杜语默跟随冯立羽下了酒楼。冯立羽会过钞,雇了一辆马车,三人同乘,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下车。冯立羽引着沈杜穿街过巷,到了地方,才见所谓“一项房子”,竟然是单门独院的一进五间大屋,相当敞亮。
杜语默尤其兴高采烈,在屋子、院子里进进出出到处看了一通,道:“沈公子,咱们以后住在这里,可太好了。”
沈傲庭道:“冯兄,这真是……”他一向不太会说感激的话,冯立羽也不让他为难,截断道:“沈兄不必客气,尽管安心住下来,若还需要置办一两个应门小厮,办事的奴仆,尽管跟我讲。”
沈傲庭正色道:“已经叨扰冯兄很多了,我此来京城,并不是求田问舍作寓公的,哪里还讲究这么多。”
冯立羽问道:“沈兄和杜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杜语默抢道:“冯公子,刚才听你在酒楼上说,那庞太师府邸犹如龙潭虎穴,咱们既然杀不了庞文虎,只有一门心思先找到我家小姐了。”
沈傲庭道:“我们只知道她独自上京告御状,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京城这么大,只好慢慢寻找。”
冯立羽略作踌躇道:“沈兄和杜姑娘有所不知,如果地方上有人赴京告御状,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会有奏章递到御前,大理寺还要贴出告示,令天下人悉知。小弟这一向在京,没听说过有谁要告御状,也没见过大理寺的告示。所以,冯小姐这御状多半是没有告成的,或者中途出了什么变故,令她改变了主意。”
杜语默道:“如果小姐上京没有告御状,那么她现在人会在哪里呢,又在做什么呢?”说时,目光灼灼地盯着冯立羽看。
冯立羽道:“既然仇人在京城,冯小姐肯定不会离开京师去别处,机缘到了,你们一定会找到她的。”
沈傲庭道:“不错,我和语默慢慢用心查访,总会找到师妹。”
冯立羽点了点头,还欲说些什么,一转念今日才与师兄、语默重逢,许多事情不可操之过急,便拱手告辞。
沈杜二人送他出院门,冯立羽一个眼色,杜语默领会,等冯立羽扬长告辞而去,语默便找个借口追了出来。
………………
冯立羽在前面大街上走,才拐过一个弯,到了相对清静的一条街,杜语默从背后追上来,拍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将嘴凑拢在他耳边轻轻唤道:“冯……小姐?”
冯立羽并不太吃惊,只是前后左右一瞧,拉了杜语默的手,闪身躲入旁边一条狭窄的暗巷。
杜语默压低声音道:“小姐?”
这条偏僻狭窄的巷子是个死胡同,别无他人,但冯立羽还是本能地回头通瞧了一遍,再回过头面对杜语默时,伸手掐住喉咙,撕下来一块软胶,跟着卷起衣袖在脸上一抹。
去掉了化声软膏,擦干净脸上的伪装,“冯立羽”退后半步,杜语默瞧着她的脸,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她突然想起这是她们主仆久别重逢,应当见礼,郑重向冯莘道了一个万福,“小姐。”
冯莘感慰,经过冯府一系列的变故,杜语默也成长了,不再是从前那个莽莽撞撞的女孩儿。
“语默,在酒楼上你各种试探我,还怂恿傲庭把你们如何相遇、一路结伴上京种种事情说给我听。我就知道你已确认是我。只有一点我想不透,你什么时候看穿的?难道我的易容术出了纰漏?”忍不住摸了摸脸上,当然此刻光光如也,伪装已被她自己去掉。
杜语默捂嘴笑道:“小姐,你什么时候会易容术的?真可谓以假乱真。我第一眼瞧见你,根本没瞧出你是个女儿家。还以为你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浊世佳公子。”
冯莘道:“我是跟江湖上的一位朋友学的。她传我这手易容术,本是极难的一门绝学。行了,你告诉我,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杜语默道:“小姐,常言道,当局者迷。你外表上虽然没有破绽了,可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你在那个酒楼的大堂,第一眼看见我和沈公子时,眼神泄漏的东西太多了。尤其是当你怔怔地瞧向沈公子,小姐,从前咱们在姑苏家里,每当你思念师兄的时候,你的眼神就是刚才在酒楼里那个样子。”
冯莘心中一怔,原来如此。暗叹杜语默心思细密,观察入微,她又是自己的贴身婢女,自己看傲庭的时候,种种情态落在她的眼底,那自然一览无余。
杜语默又道:“还有小姐,你有一个喜欢咬左手小指儿的动作,每当沉思或为难之际就会不由自主地做出来。你自己恐怕还不知道吧。”
冯莘心头一跳,“哎哟”一声,这可是个致命的破绽。幸好只有杜语默一人发现,要是别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处境岂不是危险!
杜语默打断她的沉思,追问:“小姐,你怎么会变成冯立羽的?这冯立羽是你想出来的假身份吗?你现在住在哪里,为什么刚才大好机会,你不跟我和沈公子相认?”
冯莘叹息道:“你这些问题我一时半会儿很难回答,总之说来话长。我现在的身份……唉,也是一个大麻烦。不过,以后你总会知道的。无论如何,语默,你记住,在外人面前我是冯立羽公子,不是你家小姐,包括在师兄面前,你也要替我保密。不然,我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杜语默见冯莘说得慎重,知道这事儿绝非玩笑,忙道:“小姐放心,我理会得。”
冯莘又道:“还有,冯立羽不是我凭空假想出来的一个身份。冯立羽是确有其人,他是江夏秀才,从小跟着寡母客居淮安。我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借用了他的身份。”顿一顿,还是决定向杜语默讲透彻,“换句话说,也就是冒名顶替。我的假脸,也是照着他的模样易容的。”
杜语默道:“哎呀,那这位真冯立羽呢?万一他哪天找了来,小姐岂不是要穿帮?”
冯莘喟然长叹,似乎十分惋惜,道:“他不可能找来了。”
杜语默道:“小姐,看来自从冯府惨变以后,我们都经历了不少事情。”
“嗯。”冯莘摘下随身的荷包递给杜语默,“你和傲庭在京城需要花用。我现在呆的地方,出入有点不方便,以后我只要能出来,就会来看你和傲庭的。”
语默接过荷包只感入手沉重,也不开看里面到底多少银两,向冯莘点了点头。
………………
冯立羽一路半低着头,心情复杂,思绪乱滚,不提防脚下一绊,踢走了一颗石头。他愕然抬头,才惊见自己面前是一片被围起来还没造好的工地。围墙外面插着一支黄旗,还贴着一纸皇榜。
噫,自己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这是皇帝降旨为他和公主敕建的驸马府邸,现在才动工半个月,刚筑地基的时候,督建驸马府邸的工部营造和监造太监,还邀请他到这里来看过。
他冷不防想起今天在朝堂上的“逾矩”,狠狠皱起眉头,心思本就烦乱,这下更添沉重。他之前跟章顺之说自己在驸马这个身份位置上“身如缧绁,不得伸展”,竟是一语成箴,真实不假。
唉,傲庭和语默都已经到了京城,自己却变成了“驸马冯立羽”,不但报仇没有指望,连仕途都提前终结了。他现在真是于公于私都进退两难。
冯立羽不由自主举首望天,长长叹了口气。
夜色深沉,月朗星稀。原来已经耽搁到了这个时辰,宫门已闭,今晚是回不去了,不知顺之与公主之事,又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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