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莘静养了五天,第六天实在躺不住了,非要下床走动。宫姑娘劝她一定再歇歇,无奈冯莘坚持。从床上坐起时发了一阵眩晕,宫姑娘大不以为然,冯莘告诉她不打紧,只是起猛了。及双脚下地,发现床前早摆着一双崭新的小牛皮厚绒皂底靴,比自己原先那双还要好上许多。
宫姑娘上来替她穿靴子,冯莘拦着不让,忍不住问她:“既然买了新靴子,你自己穿便是,只把我那双还我。为什么你还穿着我的鞋,又不合脚,却给我买双新鞋?——这鞋你穿吧,我还穿旧鞋。”找出床底那双旧麻鞋来蹬了,披件袍子到后院中走动放风。
宫姑娘跟了她出来,背着手拎着那双新靴,淡淡说:“姐姐解鞋赠我是情谊,这份情谊原不止值二十两银子,买的鞋子再好,缺少了心意,原也配不上姐姐。”于是上好新靴,随手一扔,抛进绕着院墙脚挖的揭起了半方盖子的阴沟里,二十两银子听了一声“扑通”,就这样没有了。
宫姑娘却是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冯莘亦豁达惯了,对此毫不介怀,只是好奇她哪来的大笔银子花用。遂问:“你那件孔雀翎的斗篷呢?”宫姑娘大方承认道:“当了八十两银子。”冯莘遂不言语。
到第十天,冯莘彻底将养好了,一刻不肯再耽搁,结了客店的帐,与宫姑娘同乘一马,行往东市。
那东市好不热闹,只是越往里走臭气越大,原来这市东尽是做家畜骡马交易的。宫姑娘先以为只是经过此处,没想冯莘勒住缰绳,抱她下来,然后在马臀上一拍,那马便向前走近一个马圈,倚在旁边的马贩子愣了一下,看了看冯莘和宫姑娘。
冯莘肩着包袱手提宝剑,以白巾蒙面;宫姑娘牵拽着她的衣袖,退后半步跟在她的身后,头上压着一顶斗笠,也瞧不清脸蛋。
马贩子的目光转而落在马上:“要卖马?”冯莘道:“嗯。”宫姑娘深觉稀奇,好好的要卖马,没了马以后还怎么赶路?当街闹市又不好问她。
马贩子绕着马儿转了几圈,暗暗点头,欺她们是两个女子,又是异乡人,想必因赶路到此,短少盘缠,不得已盘马。故作为难道:“这样的驽马,只好卖给庄稼人拉车拖柴罢了,勉强出十两银子吧。”冯莘冷哼一声,抓过马缰就走。
这匹马原系当天在山神庙外,也不知是庞文才那伙人还是弥勒教那伙人,留在庙门口的两匹健马其中之一,本系上等良驹。
马贩子见冯莘转身,赶忙拦住,陪笑道:“再添十两,二十两吧。”冯莘道:“实要八十两。”马贩子不则声,做个丑相道:“你当这是汗血宝马呢?”旁边另一马贩冷眼旁观许久,见他们谈不拢了,即刻出价:“五十两吧,不能再多。”冯莘点点头,与这马贩子交割,收了五十两银票。
冯莘和宫姑娘离了东市。
冯莘问道:“你那件斗篷当在哪一家,我们去把它赎回来。”宫姑娘牵着冯莘的衣袖,淡淡说:“一件斗篷又不值什么。”忽然抬头灼灼凝视着她,“你把马卖了,就为了给我赎回斗篷?”
冯莘道:“也不是。”
宫姑娘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幽眺远处,迟疑半天才说:“我不清楚,是请客栈小二哥替我去当的,我把斗篷交给他,他交回来一包银子和一张纸头,只要我将这张纸头收好。”冯莘道:“什么纸头?”
宫姑娘身上搜出一张纸来,四四方方,花花绿绿,加了印章。冯莘从没见过,不知这就是当票,宫姑娘更加不认识这东西了,只见上面大大的“当”字,抬头写着宝号的名称,注明了银钱数,又写“脱翎掉色半旧孔雀翎斗篷一件”,备注日期各项,想必是某种凭证。
冯莘暗想那小姑娘身上披的明明是十分光鲜的一件上好斗篷,怎么上面写着“脱翎掉色半旧”,难道当出去就变旧了?
却不晓得无论什么宝物,只要进了典当行,朝奉都要将你的东西作践得一文不值,当票上绝不肯照实开具“宝石一颗”、“珍珠一串”,只会写“有彩烂石头一粒”、“成色晦暗无用蚌珠一串”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这样的做法一为苛刻物主,压低当价;二为防东西折旧,尤其是一些当期过长容易磨蚀的物件。物主前来赎回时,新的早变了旧的,若当票上开“全新宝物一件”“成色十足珠子一颗”,物主非要按上面写的让把全新的赔出来,那典当行就要上吊了。三来也有某些典当行常起不良之心,为吞人家宝物,黄金写作生铁,再以次充好把坏的还出去,使得物主有理无处诉。
冯莘和宫姑娘哪里懂得这些门道,既有宝号名称就好找,一路问过去。到了当铺,柜台上朝奉探出头来问:“二位姑娘什么贵干?”
冯莘道:“前几日东升客栈的小二哥来当过一件孔雀翎大氅。”
朝奉记忆犹新,忙道:“是有这事。”
冯莘道:“这件斗篷价值黄金百两,你区区八十两银子就将人打发了,可真有点黑。”
朝奉冷笑道:“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向来都是贱收高卖,你就是价值百万的宝贝,我出八十钱收了,这叫捡漏。只怪你自己没眼色,急用钱,让我捡了这个漏,可不怪我。两位不消与我理论,要么拿银子赎当,要么请便。”
冯莘道:“赎当。”将当票和卖马的五十两银票一起往柜面上一搁,又摸出三十两银子来凑齐了,并添上二两碎银的利息。
朝奉查了当票还在赎期之内,准原价赎回,利银二两,称点银子无差,也没有多话,将银子当票都收下,只说:“请等一等。”回进去取了一件孔雀大氅,隔着柜台递给冯莘。
冯莘抖开大氅细看,瞧出上面的刺绣针脚粗糙,花色也好些别扭,颜色更像被水洗白了一层,料子摸着不像极品雪锦,冷笑大悟:哦,难怪他非写“脱翎褪色半旧”,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鱼目混珠,偷梁换柱。
“来这套吗?”把斗篷原样扔回去。
朝奉假装吃惊:“怎么,这不是你的东西?那我们铺子里只有这件,再无别的了,要赎就赎,不赎请便。”低头记账本,对柜台外的两人便不再搭理。
冯莘哼了一声,伸手按在柜壁上,缓缓用劲,突然噗地一推,柜壁塌陷下去数寸,再问道:“这回有没有我的东西?”
朝奉扒着台面支头一探,全实木的柜台,柜壁坚厚无比,非刀砍斧劈,任随何人拍断了手掌也不能有半点损伤,而现在冯莘在柜壁上清晰地按出五分深的一只掌印,朝奉怵然变色,以为撞见鬼神,连声道:“有!有!”忙搁笔转身进去。这回去了良久,捧出真东西来。
冯莘检验无误,随手为宫姑娘重新披戴好了,两人并肩离了当铺。
出了市镇沿北而行,行了一程,大路走尽,开始缘山而上。
山道蜿蜒陡峻,宫姑娘一步三捱,跟在后面。冯莘几回停下来等她,宫姑娘抬头望见冯莘脸色不好,嘴上没有说“麻烦”两个字,可满脸都是“麻烦”,情知是自己拖累的缘故,满心歉疚,逶迤赶到她身边。
宫姑娘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娇吁点点地喘息,欲向她说两句抱歉的话,不提防冯莘耐性耗尽,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宫姑娘未及出口的抱歉化作一声惊呼,双手急忙搂住她的脖子不敢乱动,冯莘抬脚就走。
冯莘脚程极快,攀行在羊盘小道上,登高涉峰如履平地。宫姑娘被她抱在怀内,只觉冷风扑面,刀刮一般,埋头缩靠在她的肩胛上,不去管外面,但听耳畔风疾,好似腾云驾雾。
冯莘抱着宫姑娘驰奔良久,终于放慢速度。宫姑娘感到地势下降,此时她们正走在一条往下的缓坡上,但她根本无暇去注意周围的变化,一双动人的星眸从头到尾只盈盈地挂在冯莘脸上,忽而悠然叹息:“姐姐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人,真是美若天仙。”
冯莘闻言,脸色万分难看,双臂一松,放她下地,冰冷地道:“这里是平路了,姑娘自己走得动。”也不等她,长腿一迈,径直走到前面去。
宫姑娘呆愕半晌,想不通自己哪里说错了得罪于她,莫非她不喜别人称赞她的相貌?一回神,冯莘已走出很远,她赶忙追上去。
在路不知几日,这一天走到大溪镇外,天上下起冰冷的冻雨。
冯莘急忙携了宫姑娘,躲入路边一座破庙,纵然她轻功超群,揽着宫姑娘疾步如飞,也不免淋上几珠雨,两人闯入庙中,肩发都有些湿润。
庙里早有一对青年夫妻,叠肩并靠地坐在角落里,面前升了一堆火,火上架着陶罐,从罐子里飘出浓烈的药味,显然是在熬药。对于有人来到,这对夫妻也不很吃惊,只瞟了她们一眼,还埋头说自己的悄悄话。
这座破庙极其狭小,四四方方的一间,只庙子正中蹲着一尊矮小滑稽的泥塑土地神,其余什么香龛供桌一概俱无,显然破败荒废很久了。冯莘和宫姑娘站在西边窗口下,也不好意思去看那对喁喁私语的青年夫妻,只把脸向着窗外,背对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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