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姑娘掏出手帕,在自己身上掸一掸,转头瞧见冯莘肩发淋湿,几珠雨水沿着她的颊边滑落,忍不住替她揩去鬓边的水珠。冯莘惊了一下,轻轻推开她的手,摇摇头表示不用,仍然看窗前雨丝。宫姑娘收回手帕,贴在颊边,自己擦干脸面。

这时听见背后那对夫妻说话,男子道:“娘子,药已经熬好了,我倒一碗给你吃。”便闻扒拉陶罐的声音。

女子道:“我不喝药,苦兮兮的,谁耐烦吃它?”

男子已经把药罐从火架取下,大概因为烫手口里哧溜哧溜直倒气,不一会儿他从随身背囊中找出一只土碗,滗了一碗药汁,道:“略凉一凉就可以喝。”

女子使起小性儿来,娇弱的声音传来道:“都说了人家最怕苦,你还逼我吃药,不吃,等我病死了,你好再找个新娘子。”

男子呵呵低笑,咬着夫人耳朵,声音模模糊糊的,说:“既已娶了你这个新娘,这辈子我还找什么新娘子,别的女子再好,那也不是我的姻缘。”说得妻子咯咯娇笑起来。

冯莘和宫姑娘虽然看不见他们的情形,但不断听到这夫妻俩的缠绵细语,起耳根连脖子带双颊都是一红,两人不由自主齐齐朝旁边更退远些。

偏偏这对夫妻喁喁不迭。

男子道:“从前我上你家去,泰山泰水两位老大人总是辞色严厉。那时我就想既不让我入你家门相见,哪怕一天三趟‘抱布贸丝’,我也总来你家茶摊上晃荡。只要一天不见你三五次,我这一天当真是饮馔不思,站也不对,坐也怠惰。”

女子笑道:“你也好意思,我妈那段日子真恨你,说你每天雷打不动地照着三餐来,好大个娇客人,光点一杯淡茶,来就坐半天,钱没挣你几个,反而陪着你耗时候,到了傍晚你还不走,他们还不能打烊收摊儿。又说只要你一坐下,不知道怎么,别的客人都不爱上我们家喝茶了,你倒不是个茶客,而是个‘退财白虎星’。”

男子亦笑:“我可不是为了上门给你家当娇客么!不管天冷天热地跑到你家摊子上喝冷茶、挨冷眼,这都是为了谁?岳父母把你宝贝似的盯得这样紧,到底咱们瞒着他们,在二老眼皮子底下,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不也两情相悦了吗?”说到这一节,颇有些得意洋洋。

女子叹口气:“姜是老的辣,你这点小把戏哪里瞒得过他们啊,尤其是我妈。你当她老人家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天天来,真没看见我们两个眉目传情吗,我们有什么小动作,既然当着她老人家的面,怎么还能瞒得过去,可知天底下的儿女情长都瞒不过丈母娘呢!”

男子道:“哦?原来岳母大人都知道,后来二老答应我们成亲,她还是很瞧得起我这个女婿。”

女子顿了一会,冷笑道:“倒不是他们瞧得起你,是我……我自己瞧上了你,厚着脸皮跟他们说了,他们原本不同意,还是我哭天抢地,甚至以死相逼,他们才……才勉强应承。”

男子“啊呀”一声,激动道:“娘子,你待我这样有情,我这辈子总要令你幸福,我们美满一世,不离不弃。”

女子腻声道:“郎君,我们既已结了良缘,只盼‘君守如磐石’,遵守我们的盟誓,我二人白头偕老。”

宫姑娘听到这里,忍不住按着嘴巴神神秘秘地笑,难怪老师说《诗经》上民风写实。我从前不知民间男女怎样相会,还恐《邙》、《舟》都是古人杜撰,为教训后世。岂知民风尽如《诗经》所述,这可真应了“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母也天只”、“之死矢靡它”了。

冯莘听了这几句对话也不由发起痴症,禁不住想到师兄沈傲庭。

“我与师兄青梅竹马,‘髧彼两髦,实维我仪’,起初还是父母不同意,顶天不过限于‘匪我愆期,子无良媒’的境地,假以时日一切都可以转圜。又岂知天不遂人愿,为什么天底下竟然会有庞文虎这样一个造孽的东西,又非让他遇上了我?”

“只为他贪图我几分颜色,阻断我与师哥的姻缘便也罢了,何故更叫我家破人亡!难道我前生作孽,今生活该遭遇此报?”

“庙中这位姑娘终于嫁与心上人做了他的新娘,我之所求,和她没有分别,不过想和良人永结同心,怎么她能如愿,我却家中大变,经历人间惨痛?我纵然有柏舟之志,‘之死矢靡它’,目下与师哥却依然两相渺茫。”

“那天他和语默去了哪里,怎么出了山神庙就找不见?他们二人现今又在何处,在干什么,师兄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时常思念我?”

“他一定从语默口中知道了我打擂招亲的前因后果,他……他会责怪我吗,还是会原谅我?唉,我差点嫁给庞文虎,虽然体志清白,可也不能完全说得过去。倘若师哥体谅,我、我也自觉惭愧;若他更相责怪,我、我还是死了罢!”

胡思乱想之余,眼圈儿已经红了几遍。

宫姑娘先还想民间男女之情景,和《诗经》对上了,果然有趣,不料转过念头来,另起一段心事。

乃想:“抱布贸丝”开头虽好,可惜结局太不如意,曾经信誓旦旦的男女,做了夫妻三年就反目成仇。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连《诗经》也这般写了,天下男子的迷恋都是来得快去得快,只苦了女子情深似海,一颗心交了出去,就收不回来。

我父皇当年与母妃又何止恩爱情笃,简直是生死相许,母妃至死深爱父皇,可她去世仅仅一年,父皇就忘记她了。

未央宫里“只闻新人笑,哪忆旧人哭”;交泰殿中“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又想: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子污浊者多,大半俱是色迷心窍之徒。像王胜、颜秀这等歹徒,粗鲁暴戾,投身邪教,也不必说了。尤其他们那一种滥施淫威每欲**于我的凶狠丑态,虽则天幸让我保全住清白,然而至今一想仍旧心有余悸,梦寐失惊。

尽管圣人说食色性也,可枕第之间,男子汉皆淫色而豪强,女子被迫雌伏屈颜承欢,有什么乐趣?如此看来,男女之事,竟是面目可憎,苟且肮脏,可怕多过可爱了。

她且在这边东想西想,忽又听背后男子声音道:“药凉了,我端来你吃。”

女子说:“好夫君,我怕苦,不吃这药。”

男子说:“药是苦的,我喂你吃一颗糖葫芦,吃到嘴巴里就甜了。”

宫姑娘纳罕不已,自谓葫芦我见过不少,从来只有七宝琉璃葫芦、汝窑白瓷葫芦、蓝田碧玉葫芦、赤溜紫金葫芦,却不知还有糖葫芦。是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怎么还能够吃吗?扭回头去,心想偷偷瞻仰一下。

却见那年轻丈夫拿出一串红果果,咬下最顶一颗来,噙在齿间,然后将嘴凑过去,贴着妻子的口唇,那妻子张开檀口,丈夫舌头一顶,把那颗果子送到妻子嘴巴里去了。

宫姑娘吓得一颗心都慌乱起来,急忙回头,不敢多看。伸手牵住冯莘。

冯莘左手小指和无名指一紧,回头一瞥,宫姑娘牵住了她的手,并且正好也抬头望过来。小丫头眼波流转,凝睇她良久,轻咬着手帕,忽而把眼瞥开去,两个耳朵及衣领里露出来的一截颈子,像烧起来一样透着红。

冯莘十分讶异,感觉她的手掌异常滚烫,反手抓住她的腕,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意外发现她脉跳极快,恐怕是淋了几滴生雨,病起来了。

宫姑娘越性靠倒在冯莘肩头,紧紧挽着她的胳膊。冯莘伸手在她额间一探,心下更沉,又见她两腮带赤,艳压桃红;杏眸微饧,堪比杨妃春困。正自起疑,背后絮絮传来那对夫妻的呢喃燕语。

冯莘猛然惊悟道,不好,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哪里听得这些蜜里调油的夫妻情话,恐怕听了要去胡思乱想,加上本身已害寒症,更要生病!只盼雨势稍杀,赶紧带她离去,到了大溪镇再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开副疏风祛寒的药。

不想那宫姑娘自此情思郁结,整个人就厌愀愀的,百般打不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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