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最近喜事连连,王熙凤看贾母高兴,越发凑趣引着众人玩乐,恰好又遇上薛宝钗十五岁的整生日,便又在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    贾琰走进院内时,只觉衣鬓缤纷,香环佩玉,一片嫣红翠绿,好不使人眼花缭乱。    他尚未细看,便迎来一顿呵斥。    “你来这里做什么!那奶妈子死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这寒酸样子,过来丢什么人!也不想想,你哪里配人搭理!”    正是坐在贾母下下方的邢夫人。    邢夫人是贾赦的填房,丈夫不喜,娘家破落,她自身又贪婪嘴笨,认不清形势,也不会说话,因此地位很是尴尬。    贾母倒罢了,妯娌王夫人也成天压在她头上,贾琏也不把她当回事,儿媳妇王熙凤对她更是没啥尊重,她也只能在贾琰身上找找当家夫人的威严。    每每见了他都要呵斥一顿,今天贾母又替王夫人的侄女过寿,别人说说笑笑,她却没人搭理,又不好走,闷了半晌,正巧贾琰过来,一腔火就直冲他来。    贾琰就跟没听见似的,神色如常的先拜贾母,又转身给邢夫人王夫人见礼。    宝钗素日没与贾琰见过几次,遇见了,也不过点头问好,不曾注意,如今仔细一看,见他模样温和,不卑不亢,倒有了几分好感,连忙起身迎上来,笑道:“好兄弟,你来我们欢喜的很,只是你怪会躲清静,平常总不见你,今日逮着了,定要罚上一罚。”    “不用宝姐姐说,我先自罚。”    说罢也不坐,自取了桌边的酒杯倒了满满,仰头一气而灌,喝完将酒杯翻转,笑言:“宝姐姐看我诚意可够?”又作一揖,祝贺道:“此日君生花亦好,愿来年有幸月长圆。”    贾琰着深蓝荣纹宽身窄的箭袖,用茄色五绞淡金柳束了腰,仅将一拢发髻盘起,用一木白透磐钗固定,整个人显得既干净又利索。    众人见他面貌清秀,言语大方,笑容爽朗,身姿如柏如松,兼之动作舒缓,不见丝毫扭捏,心里也奇了一奇。    贾母看了看,也招他上来,打量了一番,见他通身上下只腰间一个半旧的荷包,佩玉香囊一概都无,便不大喜欢:“你这般年纪打扮的如此素净可不像话。”让鸳鸯去取了镶金螭形蝉玉带钩与他挂上。    王熙凤在旁拍手笑道:“往日都说琰儿是个呆的,依我看最是聪明伶俐不过,不言不语就哄得了老太太的宝贝,改明我也这么穿,哪怕只得个糊窗的纸花,也算老太太疼我!”    “我不过是赶着吃酒,来的匆忙,遂穿的简单了些,哪里值得嫂子这么打趣我!”贾琰笑着回了一句,方朝贾母正色道:“祖母,孙儿此次前来,是有事想讨您的主意,我六岁入学,此间已八个年头,今年想下场一试,方不负皇天厚日沐上深恩。”    这也正是贾琰这次来的目的,科举考试需要族帖,由族长出示,作用约等于身份证,贾家现在的族长是贾珍,贾母是荣国府的最高管理者,怎么着也得向上禀报一声。    贾母点头应道:“你有这个心自是好的,只是不知塾长怎么说?”    “先生也是同意了的。”    “好,好,”贾母不甚在意,只扭头朝王熙凤啐了一口,笑道:“你可瞅见了,我这蝉玉带钩可没白赏,你想讨赏,可得想想自己有些什么本事。”    玩笑两句,说族帖的事简单,让贾琏领着他往东府走一趟便可,便让他下去了。    离下场不过半月,贾琰这些天日日苦读,倒是辜负了这好韶光,此间出来,但见满目繁花似锦,处处软语娇声,天真烂漫,心神一松,就坐了下来,打算歇息半日。    这次宴请不过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宝钗,余者皆是自己人。    宝钗身边又坐着一少女,娇憨可爱,爽朗随性,贾琰不曾见过,想了想,应该是史家的小姐史湘云。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坐在上排,王熙凤随侍在旁,三春自成一桌,宝钗薛姨妈史湘云一桌,贾环自己一桌,想了想,贾琰顺步就坐在了贾环旁边。    贾环正自己捏着衣角闷闷不乐,不提防身边坐了个人,便吓一跳。    “你怎么不解了?”贾琰指了指桌上的九连环。    “我解不开,连莺儿都笑话我笨,说这个是宝玉早几年都不玩了的,我自是比不了他,还有什么意思。”    他不过十岁稚龄,说起话来一团孩子气,脸颊鼓得老高,这一番赌气的话,只逗得贾琰发笑。    “你解了几个?我看看。”贾琰拿起九连环看了看,真心实意的夸赞,“就剩下三个了,环儿真厉害。”    他拿在手上研究了一会,可以先不解开第七环,而采取飞跃的方式解开第八环,从前端绕开就行了,剩下的两个自上而下的解就行。    贾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厉害,他不好意思道:“琰哥儿你更厉害。”    “因为我比你大啊”贾琰跟他闲聊,“你方才为什么不开心?”    原来探春给宝玉绣了荷包,却没给他做,小孩子吃醋了。    贾琰随意安慰他:“三姐姐绣荷包也很累吧,况且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你是她亲弟弟,更该体谅她些,她闲下来一定会给你做的。”    “才不会!”贾环道:“彩云告诉我,三姐姐说她只认太太老爷,其他一概不论,我和姨娘都是阴微鄙贱的见识。”又把九连环一扔,怒道,“我才不稀罕。”    一会儿又难过起来,口内嘟囔:“我想跟她好,我去找她,她是我的亲姐姐,可她却只躲我,骂我,姨娘知道我去找她,也骂我···”    贾琰心内叹息,明明都是孩子,却是天差地别的待遇,随便谁都能骂两句下流坯子,这封建制度真是害死人,亲姐姐的行为更是让贾环感受到亲情的淡漠,这种环境下成长,恐怕换谁都得心理失衡。    才十岁的孩子!没人教给他亲情的关爱,只被人挑唆着去怨恨,养成这般不讨喜的性子,又能怪谁!    贾琰的同情之心被勾了起来,前世他是独生子,一直羡慕别人有兄妹,这世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倒是全了,只不过看不上他的人,他也懒得凑上去,摸摸贾环的头,道:“你闲下来去找我,我给你做大船玩。”    一边说着,便见贾宝玉林黛玉一起过来了,两人许是拌了嘴,脸色都淡淡的。    吃了饭便点戏,贾母让与宝钗先点,宝钗忖度贾母喜好热闹,先点了一出《西游记》,酒席后又点《山门》。    贾琰对戏曲没啥兴趣,便想回去温书,只是起身时,又顿了顿,他来前并不知道今日是宝钗生辰,他既来了,又吃了酒,不好再装平常一样什么都不送,这就太失礼了,可他身上只有一本替书店修改的戏曲,那就送这个吧。    走近时,正听到宝玉抱怨,说他不喜欢这些热闹戏。    宝钗笑道:“这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极妙,你可曾听过?”    宝玉少不得凑近央求着她念。    宝钗便念:    “漫搵英雄泪,······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钗脸若银盘,眼似水杏,今日生辰,一改往日的素检,穿的甚为精致,上身着桃红银边卷荷叶小坎,下穿着一条藕色琴萝百碟牡丹裙,戴着玉攘的璃色儿项圈,端的是富贵丽人,姝色无边!此刻她声音舒缓,语调平和,这一番婉婉道来,连贾琰这个在现代见惯了美女的也不禁心里一赞。    宝玉喜的拍膝摇头,击掌直叹:“宝姐姐果真无书不知。”    宝钗看见贾琰,便道:“琰兄弟也点一出。”    贾琰摇头,只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往日我多失礼处,还望宝姐姐勿怪。”    “这是什么?”宝钗随手一翻,忽然脸色一变,冷笑道:“《松梅花凤缘》?我倒不曾见过这样的书,难得琰兄弟替我找了来。”    贾琰知她误会,忙解释:“原名是《鬃红烈马》,是妻子等候征夫的故事,没什么要紧的,我略改动了些,换了个名字。”    宝钗脸色和缓,将书放在桌子上,“你叫这样的名字,少不得叫人误会,何苦来?反倒流于下乘,趁早改了罢。”一边心下叹气,原先听小丫鬟们说,这贾家三爷爱读书,看他颜色清朗,本也多了几分好感,没想到也是这般哗众取宠之人。    贾琰自是看出了她的不赞同,也不辩驳不回复,只是笑笑又揖一礼,便径直而去。    宝玉见宝钗面色不愉,便引着她说别的话:“好姐姐,原先我见你背那词藻极妙,可还有别的?且说与我听。”    林黛玉笑道:“宝姐姐无书不知,这一讲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呢。”    宝玉听了便讪讪的,薛宝钗知晓黛玉的性子,也不睬她,只是和湘云又解说起台上的戏。    林黛玉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故拿起桌上的书来看。    谁知一看便入了神。    宝钗见她喜欢,遂说让她拿回去看。    林黛玉碰上喜欢的书便有一个习惯,非要一口气看完才好,也顾不得看戏了,抱着书便回房间,一直看到日下西山,因此也错过了众人把她比作戏子取笑的事,倒省了一顿气。    “姑娘可还饿?要不我再去拿点点心来吧,厨房有新蒸出的莲子核桃酪,那个还软和些。”林黛玉晚上因为急着看书就没吃多少,屋子里虽有点心,可都是昨日剩下的,黛玉脾胃又弱,紫鹃便想着去厨房再领些。    “不必,没的总为我麻烦人。”    紫鹃拿了茶杯与林黛玉漱口,劝她,“姑娘心就是太重了些,这也就不说了,你既想的如此多,怎么不多考虑些自己,明知道自个的身子,还不好好将养。”    林黛玉敷衍的点点头,自己坐在床上发呆。    贾琰那本《松梅龙凤缘》是根据王宝钏与薛平贵的《鬃红烈马》改编的,薛宝钗觉得贾琰改名字是为了迎合那些下流性情之人,只有贾琰知道,这本书他内容上也做了改编,别说迎合了,恐怕恰恰是古代男子所不喜的。    他成长于自由开放的现代,在那个年代,连《牡丹亭》《西厢记》都是入选了中学课本的,对待爱情,觉得心动敬佩之处,自然可以宣之于口,大方称颂,古代这些杂书,在贾琰看来,那都是含蓄的不能再含蓄了,稍微文盲一点,说不定连男女主的表白都看不出来。    当然入乡随俗,贾琰也不想表现的多么格格不入,但该坚持的必须坚持,当初看王宝钏与薛平贵,薛平贵娶了代战公主,舒舒服服被伺候了八年后,看见鸿雁传书,才想起在寒窑守了十八年的糟糠之妻王宝钏,在武家坡前还试探王宝钏对婚姻的忠贞,但因最后让王宝钏做了正妻,世人便称颂起这段爱情故事。    贾琰却觉得,这种无限以女子的牺牲和退让来成全的佳话,并不值得赞扬。因此,他在书中多对薛平贵的行为做了种种讽刺,最后的结局薛平贵也并没有享受到齐人之福,王宝钏拒绝了他,独自远去。    林黛玉向往爱情的自由,在整个封建制度下,她的所思所想是非常具有叛逆反骨的,这是对的,她拈酸吃醋,要求爱情的唯一性,这也是对的,但终归她和宝玉都是封建制度下成长起来的,想反抗又没办法反抗的彻底,比如宝玉爱她重她却无法用行为做反抗,比如黛玉时时防着宝钗却对袭人做通房无动于衷。    对贾琰透露的对薛平贵的种种讽刺,林黛玉是震惊的。    “是我误信了他誓盟深,哪还记得昔日口口声声恩情广,镜花水月全虚妄,是我凭白弃了父母遭人诓,生拆开比翼鸾凰,说什么生生世世无抛漾,早不道半路里遇魔障!”    “也罢,也罢,不如归去!祝你们博得永成双,但想看我红颜薄命泪断肠,那且等着罢!”    林黛玉一时觉得畅快无比,一时又难受无比,辗转反侧直到五更天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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