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想起爸爸拉着她的手去医院看妈妈的情景,妈妈死了,她被一块白色的床单覆盖着全身,掀开上面的一角才看到妈妈平静地躺在那里,不像是死亡,倒像是沉沉的睡去。
于是爸爸说道:“多看看妈妈吧。”然后他就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安静得有些恐怖,陈染第一次面对死去的人,竟是妈妈,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妈妈苍白的脸。刹那间,她就意识到妈妈死了,再也不能回家了,再也无法说话了,再也无法笑了,再也无法弹琴了。尤其是她的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睛再也无法盯着爸爸,那里藏着一个深邃世界,直到她临终时爸爸是不是也没能明白那里的秘密。她的眼泪突然就涌出眼眶,打在手背上。然后她就拼命地擦眼泪,仿佛越是擦拭越是源源不断地涌来。人的泪腺真是神奇的器官,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分泌出那么多的泪水。但是她必须要遏制住源源不断的泪水,因为爸爸在进病房之前就告诉她,不要太悲伤,尤其是眼泪不要落到妈妈的身上,否则的话妈妈走得很不安心。她心里默念道,即使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要让她快乐地去。
窗外的气息依然湿润咸涩,披荆斩棘地涌了进来,渗入身体的各个部位,直到抵达关节的最深处。
这样的天气总是令人多愁善感,人的心思也变得柔软善感起来。每每这种时候,妈妈就沉浸在她喜欢的事情上,她会眼神幽怨地坐在钢琴前一弹就是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那些跳跃的音符在她的手下轻而易举地流淌出来。她忘记了烧饭,忘记了家人,忘记了周围的世界,她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在音符的跌宕起伏中物我两忘。
陈染放学后若是见到这番情景,就会大声地喊道:“妈妈,怎么又忘了烧饭了?”
“现在,马上。”妈妈被迫从琴凳上站起来,然后轻轻地合上钢琴的盖子,再盖上一块黑色的长方形金丝绒布。每次从钢琴前离开都要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不厌其烦。仿佛盖住了一个巨大的灵魂,只有她才能与它交流会话,满足她的精神需要。
对这事爸爸没有只言片语,只是站在阳台上抽烟,直到饭烧好,热气腾腾地端到了餐桌上,他就会掐灭烟蒂,又深深地呼吸一口,似乎是想把刚才吸进去的尼古丁也一同吐出来,虽然这简直就是自欺欺人,但是他每次都会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再转身关上阳台的门,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将米饭打散再食用。
爸爸和妈妈在某一些事情上都过于偏执,过于执拗,这些根深蒂固的骨子里的东西让他们有了某种默契,这或许也是让他们一直相处下去的原因吧。
餐桌上总是无声无息的时候多,尽管饭菜做得不尽如人意,爸爸也会自顾自地吃光碗中的每一粒米饭,起身离去。其实妈妈烧饭的手艺很好,只是她不愿意把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在烧饭上,好像半个小时的就餐时间不值得用几个小时的烧饭时间去兑现,那是时间上的不对等。
妈妈极其喜欢她的那双纤纤玉手,保养得可谓是不食人间烟火。一年四季都用专门的护手霜滋润保养,早上洗漱之后,晚上睡觉之前都是雷打不动地涂上护手霜。她常常很自然地把两只手伸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着,像是欣赏工艺品一样,正面背面反复看,甚至于每一根手指的关节处都要仔细看上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我可是靠我的这双手来吃饭的。
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一旦回忆起来还是觉得心有戚戚,如果可能她宁愿永远都不陷入回忆中,可是回忆不会按照她喜欢与否来决定是否出现,仿佛冥冥之中它们自有一种频率搅动她的心扉,只能被迫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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