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退在门侧,没有入内。孟氏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没事的,你进来吧。”
他这才迈步进去,垂首侧立一旁。若昕正赖在孟氏身上撒娇,显然她又不想学习。孟氏一边摩挲她的鬓发,一边对下首的月现笑道:“这孩子斯文懂事。他要是我的儿子,我准得乐坏了。”
她随后把手搭在腹部,唇边含了一际淡如晨雾的笑意:“可惜是个奴才,命也太不好了。”
她说的并不错,但景行却仍然如同遭到了一记雷霆,打醒了几日来惺忪犹豫的心神。月现今天穿了一身浅白色的衣衫,上面绣了浅黄色的昙花,显得极为素雅。她对孟氏的闲聊,只是含笑迎合,没有任何自己的看法。
绣工董月娘进来后,先给孟氏行了万福。三个姐早就在里面等了。景行正犹豫该站在哪里,孟氏温声笑道:“景行留下给我剥核桃吧,里面都是女孩子的事,你一定觉得闷。”
她命人拿了杌子,又拿了一筐核桃并一个白瓷盘。景行于是坐下来拿金钳剥核桃。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钳核桃的碎裂声。孟氏的屋屋子布置得很干净,除了必要的桌椅床柜,加一些瓷瓶,很少有其他装饰物。她对月现说:“昨天福禄媳妇送来一串瓷松的链子。你向来喜欢绿松石,就拿了去罢。”
月现搁下手中的活计,起来屈膝恭敬道:“妾身谢太太恩赐。”
她在起身时,景行又无意间看见她半隐半现于裙摆中的绣鞋,上面仍是一株并蒂莲,只是姿态颜色和上次已不一样。孟氏笑道:“你今天戴的两支步摇很好看,颜色干净又衬你的肤色。今晚老爷是要去你的房里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行礼谢恩,退回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绣荷包。忽然里面传来一阵尖叫,是二姐的。景行忘了规矩,抬头看向侧屋,却只看见一道四折玉兰屏风。孟氏慌忙往里快步走去。月现的表情一直很冷淡,慢慢地放下针线,跟在她身后。她们进去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孟氏就沉声道:“景行,进来!”
他低首快步进去,看见几个姐都缩在一处。但若昕脸上并不是另外二位的惊恐之色,反而填满了好奇和难以掩饰的欣喜。二姐的绣品上爬了一只毛茸蜘蛛,背部呈现蓝紫色,在亮白色的雪缎上很是可怖。
孟氏也极怕,半缩在屏风边上,但依然保持风云不惊的气势,竭力平静道:“你去把那东西挑在地上踩死。”景行答应一声,因为见惯了虫子就直接过去抓。他曾经给花除虫,都是用木棍拨到地上,偶尔也会徒手。在他走近绣架时,若昕忽然道:“景行!”她抽出发后的一支银杏长簪,那是锁红看她发间单调插的。她走过去递给他,“别用手,万一你被咬了,它有毒怎么办!”
他感动于她的关心,拿长簪尖端把虫拨到地上一脚踩烂。一屋女眷才长吁一口气。孟氏语气骤然冷却:“找人立马把脏东西弄走。再把所有的人都叫来。”
梁妈妈忙答应了一声出去。孟氏又转过来看着景行。片刻后他才发现她看的是金簪,回过神来双手归还。谁成想若昕笑道:“你替我戴呀,这里又没有镜子,我看不见,万一戳到我怎么办。”
其实她只是把这当成一件好玩的事,但当时屋里其它人的表情变得和景行一样难看。董月娘轻声笑道:“三姐年纪轻,戴金子并不好看。我倒会裁剪时兴绢花,既好看又长久存放。苏州的姐们都爱戴的。”
孟氏颔首微笑。董月娘说话间已经拿了一块方形碎布,只用针线穿来引去,最后用力一抽就做出一朵浅碧色的海棠。若昕的确感兴趣趣,立即跃到她面前。月娘替她插在发后的辫子上。她却不为新装扮所动,而是和月娘讨教起扎花的技巧。孟氏已经转身,和月现笑道:“幸而有个男孩子在。若昕像我,也是怕虫子的。”
月现忽然转过来看景行一眼。他一生也忘不了她那一刻的眼神,像夜幕下折射月光的露珠般清澈,却无法掩饰最本质的,被称之为怜悯或是同情的感受。景行无法理解,但又即刻低下头,因为孟氏温声道:“一会儿那碟核桃都赏了你吧。你救了主子,理所应当的。”
又过了一会儿,月现告辞退下。孟氏知道景行识字后,让他替她抄经书。他刚抄了一卷,她就忽然问起来身世,和蔼可亲地说:“累了吧,先歇歇。”
她取过一枚干李子含在嘴里,笑不露齿地问:“你字写的好看,人长得也好看,不像是干粗活长大的。”
他们学习规矩的时候,管事就吩咐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欺瞒主子,因为做了也无济于事。他当时正好走到景行面前,对着他的脑袋就是用力一拍,吩咐道:“主子的眼睛是太阳和月亮,别以为一时的几朵云能挡住自己的那点破烂事。等云一散,还是该脱光的就脱光,到时候谁身上有疤有痣有烂疮,照得可灵清了!”
她端坐在那样,慈祥地看他。景行于是说出他的过往。她听后低眉沉思半晌,叹息道:“世上的事就是难缠,跟鬼一样。一不留神,把命都给勾去了。”
景行明白孟氏今天对若昕和他的亲密极为尴尬,甚至有一丝恼怒。他不是她的亲兄长,只是一个下人。因为道士的一番话,他年纪又,才能破例来男子无命不得入内的后宅。孟氏今天面对堂而皇之的不该存在的关心,当二姨太和三位姐的面,照样笑意淡然,把那丝紧张都从眼角悄然释放。
她和月现的所有举动,都在时时提醒景行尊卑有别,不可觊觎僭越。因为那是非分之想。景行其实很感谢她,因为很长一段时间,连他自己都忘了身份。下人对他也很客气尊敬。他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不需要和其他厮一样三四个人挤一张炕。孟氏常常有赏赐,若昕又把他当成哥哥一样撒娇耍性。他常常会恍惚自己其实并不和她平等这一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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