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士见这老僧须眉皆白,却如此谦逊,不由得心下一动,道:“不敢”,然后继续方才“医学流派”的话题,道:“一路走来,我见识了各个流派,伤寒派重医理之辩,但有道无术;滋阴派与寒凉派、火神派则或过于强调阴气,或过于强调阳气,失之偏颇;温补派虽兼顾阴阳二气之辩,但用药如温吞水,不过瘾,其余如脾胃派等等,认为一切病症可从脾胃入手,这显是荒唐,更不足论了。”他这番话深入浅出,并不卖弄,各人既听得明明白白,便都津津有味,云思傲问道:“那么叶老弟属意于哪一派?”

叶天士道:“这我可没想好——扯远了,咱们还是说百莼酒。我十三岁那年,游历至云贵一带,无意间踏入一个极其隐秘的所在,其时我正在山上寻找一味草药,忽见前方云蒸霞蔚,一道彩虹横在其上,五彩绚烂,美妙之极,且有阵阵药香飘出,一瞬间,我竟忘了采药,追着彩虹而去。望山跑死马,我足足走了三日,到得第四日早上,那彩虹又再挂起,我又走了半日,这才走到谷中。进入谷中才发现,生于其间的,除了各种奇花异草,灵木神藤,更有种种叫不上名的毒虫毒物,它们采食谷中药草,得其药性,更兼相互吞噬杂交了不知多少代,个个生得色彩斑斓,鲜艳无比,我一踏入谷中,便即被一种不知名小虫叮了一口,当时并未在意,再醒来时,已是在一座树屋之中——便是那种,搭在大树枝桠上的屋子,原来是一个苗族女子将我救起,后来我便在那树屋上养伤,渐渐得知,那天我踏入的地方,唤作采菲谷,各种救人草药应有尽有,各种害人毒虫也是应有尽有,即便是最善用蛊的苗人,轻易也不敢踏入那里。她问我为何踏入采菲谷,于是我便将自己经历告知,如此将养了百来日,这才不致丢掉性命,说来也巧,离开那日,我恰好十四岁,叩问她姓名,她笑而不答,却将这只盛满酒的大葫芦连同药酒方子一并赠与我,言道云南多瘴气毒雾,毒虫害兽,此酒可辟百邪,又言道我虽行动无碍,余毒未曾祛尽,早中晚饮用此酒,待得九九八十一日,这才能逐步将余毒消去。”言道此处,叶天士回顾往事,似觉惆怅不已。

云思傲见他如此,想到木从心,不禁亦感惆怅,因道:“采葑采菲,无以下体?采菲谷,这名字好美!”

叶天士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好听,谁说不是呢!”这几句出自《秦风》,云思傲之师尊学究天人,她知之并不为奇,叶天士自离开那苗女,闲常之时常常思念,难遣之际便泄之于书本,终于在《秦风》中读到了医书中一辈子没读过的“靡靡之音”。他二人心境相似,又同吟出此诗,至此,叶天士已将云思傲真正当做了知音。

正清与燕飞却听不懂他俩此时的对话了,好在叶天士随即言道:“采葑采菲,这个词本是莫因所短弃其所长的意思,但采菲谷,却仿佛要告诉世人,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不可碰。”言道此处,他给正清、燕飞也各斟了一碗,正清本严守佛家戒律,但他有求于叶天士,此时眼见得云思傲更与叶天士投机,生怕叶天士竟为他所拐走,那时自己所求之事便无着落,于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干!他幼时便即出家,一生滴酒未沾,第一碗酒便是大碗,且是百莼酒这等陈酿,自然抵受不住,虽内功深湛,并未醉倒,但摇摇晃晃地憨态可掬,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叶天士道:“我离开树屋之后,走在路上,只感到身轻体健,自云南群山之中穿出,连行两日,一路饱览风光,非但无丝毫余毒存在的感觉,反而神清气爽。直到第三日,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找人询问,竟是到了昭通府!”

正清大是骇异,几十年前他曾云游天下,对各处地理方位甚是熟稔,听叶天士提及树屋,以及采菲谷景致,当是在虹溪县白龙洞一带,而昭通位于云、贵、川三省交界,相距几逾千里,便是官府六百里加急军报,驿马轮换,没日没夜地奔行,也要两日,此人一介医士,手无缚鸡之力,岂得两日之间越过重山,行走千余里?于是问道:“叶先生,这两地相距千里,层峦叠嶂,两日之间如何走得完,这百莼酒何止神效,简直猛恶,是药三分毒,别要损伤先生身子。”燕飞却想到定是百莼酒神效,竟令一个文弱医士精神气力大增,不禁艳羡不已,便盘算着多讨上几碗。云思傲凑趣道:“这百莼酒当真神奇,想来这苗族女子一定是十分的人物了,叶老弟奇人奇遇,令人羡慕,等此间之事了结之后,何不再去寻她,将奇人奇遇变作天缘奇遇?”

叶天士笑了笑道:“多谢大师好意,云兄休要取笑。我也自诧异,以为是这苗酒之效——当时还未取名为百莼酒,但一直无法验证,直到有一日,我在青城山遇到一位,堪称真正的医道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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