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诵经历了人生大悲的不眠之夜,他的父亲,德宗皇帝,倒是睡了个好觉。
韦皋的到来令德宗惊喜。这位刚过而立之年、并无盛名的行营军使,竟然比大将军浑瑊还要先到,德宗不得不在脑海里重新将唐廷治下的藩镇都排了一遍。
他唤霍仙鸣取来纸笔,写下“朔方”、“邠宁”、“灵盐”、“剑南”、“河东”、“泽潞”、“镇海”,并在这些藩镇名字的上方,又写下大大的“神策”二字。
德宗忽然住笔,盯着案几上砚台里的墨锭看。那砚台实在平庸,但墨锭却丰肌腻理、光亮如漆。他又细观自己手中的笔,难怪用得这般舒服,乃一管锋尖如刃的宣城紫毫。
德宗抬起头来,对霍仙鸣打趣道:“奉天城的官衙里倒还藏着些好东西。”
霍仙鸣讪讪回奏:“陛下,这是老奴从宫中带出来的物件。”
“你那日忙着救驾,竟还想着揣上这些?莫非你觉得朕恐怕回不去大明宫了?”
霍仙鸣大骇,咚的一头磕在地上,连说“老奴不敢”。
德宗眯着眼睛道:“赶紧起来,朕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在东宫时就跟着我,心细如发是出了名的。”
言及此,德宗忽然脸色一沉,自语道:“那些禁军,都是公卿子弟,平日里朕何曾亏欠过他们,紧要时刻还不如朕的家奴。我看等李晟回来,朕得好好想想,神策军里,是不是也得放些朕信得过的人。”
霍仙鸣谄笑道:“陛下英明,老奴和小监们但听陛下吩咐,这朝堂上的事,老奴着实不懂。”
德宗闭上眼睛,歇得片刻,又对霍仙鸣道:“你去宣陆贽、崔宁和韦皋来。”
霍仙鸣一愣,微微迟疑,还是禀道:“陛下,卢相和赵侍郎清早就求见。”
“让他们回去,卢子良,朕不会不用他。”
“遵旨。”
德宗宣得正是时候,韦皋和陆贽几乎同时得到了来自长安的惊人消息——段秀实死了。
周轶在进奏院囚禁了宋若清和刘风,皇甫珩不见了,何明礼将准备围攻奉天的泾原军诈回了长安,这些事,任哪一件,都是纸包不住火,旦夕间便会败露。因此,段秀实准备以最没有把握但也最直接的方式,击杀朱泚。
那日,在白华殿上,何明礼与周轶刚被姚濬押到朱泚跟前,段秀实便也不请自来。朱泚盯着面色平静的段秀实道:“皇甫珩带走了李唐的皇孙,何明礼带回了朕发往奉天的三千精兵,不该走的走了,不该回的回了。段帅的左臂右膀委实得力,朕刚登基一日,便得了段帅这份大礼。”
但他到底还给这位昔日共拒吐蕃的沙场同袍留着三分薄面,口气与其说惊怒,不如说无奈。
“段公,朕是真心想与你共谋这天下大业,唐廷对你我刻薄寡恩,弃若敝履,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其披肝沥胆……”
朱泚话音未落,手无寸刃的段秀实突然暴起,夺下身旁源休手中的象牙笏板,便往朱泚头上砸去。殿上诸臣睹此大变,一时都懵住了,只有姚濬和源休急忙抢上前阻挡,却分别被周轶与何明礼抱住了腿脚。段秀实第一下就砸中了朱泚的前额,顿时血花溅出。他毫不犹豫地再要砸第二板时,那朱泚到底曾是在战场上搏过性命的藩镇头领,身手也是不弱,一个翻身从龙椅上滚了下来,躲过了笏板。
“段公有诛贼之心,奈何贼泚人多势众,段公和周判官、何虞侯三人,就义于白华殿上。”陆贽语气沉缓地奏禀道。
德宗听罢,沉默半晌,问道:“昨日太子的王侍读进城,说姚令言与其义子皇甫珩并未与贼泚合污,还说皇甫珩救了朕的孙儿后,去邠宁求兵,那么姚令言留在了长安?他未遭白华殿之难?”
陆贽谨对:“姚公的下落未知,臣再着人打探。”
一旁的韦皋在品咂天子的语气。德宗直呼姚令言的名,而不是像平常君臣之间那样称呼官职或表字,传递的信号显然是,天子对这位泾原节度使难有恩赦。即使姚令言真的未参与谋叛,但他的泾师毕竟做了朱泚的棋子,他的儿子姚濬还杀了天子最为倚重的王弟,姚令言这辈子的人臣之路,算是走到头了。
韦皋并未能继续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因为德宗很快就醒悟过来,既然段秀实没能成功袭杀朱泚,那么这个已经僭位的贼臣,很快就会集结兵力,再次扑向奉天。德宗于是面色凝重地向韦皋道:“城武,你与朕说说城防之事。”
韦皋自昨日入城,已身不卸甲地将整个奉天内外二城察看一遍,亦与令狐建和郭曙商量了布防细节,于是对答如流,尤其将守城战术与攻城战术的细节、城中粮草约略能供给的时日,奏与德宗。
德宗登基后,志在打击各地藩镇,眼下掰着指头数数,倒也估摸得出周遭还有哪些勤王之师可以指望。他还在沉吟之际,立在韦皋身旁的右仆射崔宁上前奏道:“陛下,依臣愚见,正在魏博与田悦相持的朔方军李怀光,可为陛下诛贼分忧。”
崔宁说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本是靺鞨族人,当年随着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渐渐成为朔方军的领袖人物。但朔方军以平叛起家,声势坐大后,虽然郭子仪始终将与唐廷的关系拿捏有度,代宗和德宗却提防他的继任者功高震主,因此几年来以移镇、换帅、分兵等方式循序渐进地削弱朔方军的实力。建中元年,李怀光成为朔方节度使时,治下虽仍有五万精兵,却主要执行防秋之责。直至建中二年,东边各镇叛乱加剧,德宗才不得已下诏李怀光率一万五千军兵前往魏博讨伐田悦。
德宗听崔宁提到李怀光,脸上露出了颇为复杂的表情。陆贽久为天子近臣,自然知晓原委,又不敢向崔宁递眼色,心下正担忧间,只听崔宁又奏道:“陛下,贼泚在长安本有亲信,如今又得了泾师五千士卒,若其弟朱滔从幽州增兵而来,奉天怕是危矣。”
德宗冷笑一声道:“朔方军,人称虎狼之师,在田悦那里讨到便宜了吗?如何就能击败朱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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