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宁也是中了邪,竟似铁了心要逆龙鳞般,侃侃道:“陛下岁初诏李帅东征平叛时,门下侍郎卢杞曾进言,朔方军不得途经京畿,李节度亦不得进京奏对。陛下素来英明,但在此事上为卢侍郎所误,怕是寒了李节度的心,与田悦对垒只怕也没了锐气。李节度出身渤海靺鞨族,胡人嘛,脾气大,但心眼直,陛下若诏令李怀光奉天、许以荣衔,他必定……“
“住口!”德宗断喝一声,把一旁的陆贽和韦皋吓得身子一颤,霍仙鸣更是直接趴在了地上。
“崔仆射,你也是朕的老臣了,你听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哪一句像是一个老臣的本份?卢门郎,朕的宰相,轮得到你来教训?就算卢门郎当初给朕出了招昏棋,他李怀光就能因为生朕的闷气、而在平叛魏博镇的军国大事上出工不出力?如果李怀光是这样的人,朕如何还能诏他来守奉天?你简直,简直……”
德宗气极,从那好不容易被霍仙鸣铺陈得比较像龙椅的木床上站起身,指着目瞪口呆的崔宁,又倏地收手甩袖,转身进了里屋。
霍仙鸣赶忙紧随而去,片刻又钻了出来,对三位臣子道:“诸公请回吧。”他停了停,面有难色,但还是向韦皋道:“这个,这个,老奴罪大,但圣人命老奴传口谕于韦将军,若韦将军保得奉天不失,天下的大镇,任将军选。”
韦皋一面谢恩,一面不由尴尬,天子对崔宁暴怒而对他韦皋青眼有加,这让崔仆射这老将军的脸往哪儿搁。好在崔宁倒坦然,朝韦皋和陆贽拱拱手道:“老夫一片忠心,无奈自古忠言逆耳。”
崔宁位高望众,陆贽和韦皋自然谦让,请其先行。陆贽在韦皋身后,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袍袖。待崔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陆贽向霍仙鸣道:“中贵人,国难当前,崔仆射万不可再有闪失。”
霍仙鸣眨眨眼睛,恭谨道:“陆学士所言极是,老奴省得。”
陆贽叹了口气。他这样说,很有些将韦、霍二人当小人警告的意思,在宦海中自然是忌讳的。但他实在是担心崔宁诟病卢杞的言辞传将出去。他越是受德宗恩宠,越是明白卢杞在德宗眼中比崔宁更用得上。崔宁以军功显达,又任西川节度使多年,德宗登基后怕崔宁在蜀地势力太大、假借宰相杨炎的构陷而把崔宁诏回长安。如今虽然杨炎已死,但崔宁对天子身边的文臣难免厌恶,与卢杞之流更是素来不睦。眼下德宗正是龙心烦乱之际,若卢杞要除掉崔宁,只怕比在长安容易。
韦皋做过几年御史,不是崔宁那般懵懂的武人,他在陆贽与霍仙鸣的只言片语间,已听出深意,倒颇敬几分陆贽的君子之风。当下向陆贽道:“学士放心,某也是边镇军营中人,崔仆射如此为武将说话,某怎能不感激。”
陆贽作揖致礼,又想到韦皋昨日才进城,如今承担驻防大任,便将德宗幸奉天城后、长安朝官陆续来投的情形与韦皋说了个大概。
二人告别时,已近正午。韦皋纵马而出,往奉天内城门方向驶去,行到中途,忽然看见黄土道旁一个熟悉的纤秀人影。
他微一迟疑,到底拉了缰绳,策马缓缓趋近,叫道:“可是宋家娘子?”
宋若昭侧脸仰头,见是韦皋,疲倦凝重的面色倏地和缓。
她今日在东宫馆舍歇息片刻后,遇到了前来吊唁王良娣的王叔文。王叔文悄悄告诉她,自己并未向德宗奏禀阿眉的吐蕃暗桩经历,但阿眉既是胡人、又进了奉天城,一时不可能再出去,已领了德宗的赏赐,在城内暂时住下。宋若昭因了良娣托子一事,本就觉得与太子和萧妃相处颇有尴尬,听王叔文这么一说,正想与阿眉去同住。
当然,更重要的是,宋若昭惦记着皇甫珩,若她人在东宫之外,自然打听起来便宜一些。
她禀过太子李诵与萧妃后,依着王叔文的指点,去寻阿眉的住处,想了想又换了方向,往城门寻去。她觉得,要知晓邠宁是否来兵,问韦皋自然最好。
但她又不愿显出自己的私心,正思量间,竟就路遇了韦大将军。
那日韦皋提及诗句,宋若昭忆起往事,着实一惊。不过,惊奇世事机巧之余,她并无心动波澜,只是对这韦将军亦文亦武的风采很是高看一眼罢了。
她见韦皋没有下马的意思,生怕他淡淡寒暄便驰马而去,也顾不得字斟句酌,直言道:“韦将军,奉天今日可来了新的援兵?”
韦皋摇摇头:“娘子可是在盼潞州来人?某也听得王良娣之事,还请娘子节哀。若娘子想回潞州又不便向太子提及,某愿出面想个办法。”
宋若昭觉得有趣,这韦将军怎地总想将她送回家乡,或许在这些男子眼中,女子本弱,见了刀兵之灾便恨不得远远避开。
她只得将话又挑明了些:“前日蒙将军搭救时,王侍读曾提到一位皇甫将军去向邠宁韩将军求援,我的一位婢子为了照顾他的副将也随行而去,所以,所以不知邠州方向可有皇甫将军的消息。”
韦皋骑在高头大马上,占尽天时,正好背着日头隐藏自己闪烁的眼神,但宋若昭脸上的一丝不寻常的古怪与羞赧,却叫他看了个仔细。若是主仆之间的顾念,怎会是这样的神色。
“是那位不与泾师叛军同流合污的皇甫珩将军?”韦皋故作淡然地问。
宋若昭果然入彀,忘了掩饰自己眼角眉梢的欣然,急急道:“正是。”
韦皋心中一沉。他直觉自己的判断不会错,这女子虽是聪慧之人,但于情事上,到底稚嫩,瞒不了什么。
只是,韦皋毕竟世家子弟,莫说对宋若昭本有别意,便是寻常女子来打听事宜,他也不会失了礼节。于是,他和颜悦色道:“若有娘子婢女的消息,某必着人告知。”
宋若昭福身行礼,目送韦皋远去。
她忽然怅怅若失。这韦将军倒真的和气,可是,她似乎什么也没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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