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昱无力地摇着头,对着司马聃垂首道:“皇上已经长大成人,本王已经老朽,实在无能为力为皇上解忧。如果皇上没有别的事的话,请允许本王告退。”
“太爷爷!你……你怎么能……”一听司马昱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要离开,陷入癫狂中的司马聃一下子变了副模样,脚下慌乱地跑了过来,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司马昱宽大的袖口,眼神之中,满是一种可怜的期盼,就这么直直地望着司马昱。由人上人变成了毫无权势的寒门子弟,是个人就都不会甘心。在江东,由于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乱世,像卢竦家族这样的遭遇,并不鲜见。有很多人也了解到这一情况,但是本来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就那么一点蛋糕,少一个人分自己还能多分点,谁愿意去管你们这些失势的落魄世家?
这也是这场乱世的一面而已,大多数的人也无可奈何,只好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命运。由士族降为庶族容易,但是要想再从庶族升为士族,那难度,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但是卢竦并不是这其中之一,他的野心,他与生俱来的强大虚荣心,都不允许接受这种无奈的现实。走常规路线,是很难达到那种人上人的地步,实现自己的野心的。所以,要想出人头地,只有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于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了天师道。
天师道,又名“五斗米道”,后人称正一道,创立人是江苏封县人张道陵。五斗米道以老子为教主,基本经典是《道德经》。张道陵称“正一盟威道”。信徒多为贫苦农民,因尊张道陵为天师,所以称“天师道”;天师道在各地分设“祭酒”领导徒众,并设有“义舍”救济贫苦教徒。
三国时期的张鲁,在汉中施行****,使天师道不但在民间传播而且逐渐转向上层领域发展,这样,天师道不仅有经典、醮仪、科戒,而且已是信徒遍布巴蜀、汉中,成为影响很大的有组织的宗教团体,固后人均认定天师道为道教的正统。
本来在东汉时期,还有另一个影响更加大的道教流派,就是赫赫有名的太平道。那一场声势浩大影响甚深的黄巾起义,就是由这一教派发起组织的。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动乱,让后世的统治者都吓破了胆,所以自东汉之后,这一教派,就基本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了。
而天师道,则走了上层路线。在三国时期,在巴蜀还有岭南地区,发展得很快。尤其是到了如今这个时代,许多高门大姓,比如琅邪王氏这样的顶级豪门,也是天师道的狂热信徒。天师道的兴盛,由此可见一斑。
而正是看中了天师道的这种强大的影响力,所以卢竦才会独辟蹊径,毅然决然地加入了天师道。其后几十年经过他的不断努力,苦心经营,终于到达了今天的这种高度,成为了天师道最上层的几名道首之一,即使是在面对着王谢大家的子弟的时候,卢竦也可以与他们平起平坐。
做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卢竦在一开始还是很满意的。但是之后他又发现,虽然自己现在在表面上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到达了这种人上人的境界。但是和那些上层的高门大姓相比,自己其实还差得很远。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异类。
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他们的确对自己很尊敬,甚至有些诚惶诚恐。但是他们真正尊敬的,不是自己,而是天师道,是他们自己的信仰。相对于他们这些信徒,卢竦可是知道,这个所谓的天师道,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自己奋斗了半生。到头来,也不过就是一个装神弄鬼的神棍而已。自己的野心,依然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
世家门阀的尊敬,不过是慑服在自己的装神弄鬼的法术之下,而一旦他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自己马上就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眼前所得到的一切的荣华富贵,都会转眼成空。这么多年以来,虽然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大的纰漏,但是内心的极度惶恐,已经成了卢竦难以消除的一个心魔。多年一来,这个焦虑越来越深,这种内心深处的焦虑,也让卢竦,更加地不满足于眼前的现状。
凭什么?那些世家大族一生出来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安享富贵?
凭什么?自己努力奋斗了半生,仅有的这一点富贵,却也要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日惶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每当卢竦在深夜被自己的这种执念给刺激得想要发疯的时候,这句记载在史记上的话,就会在卢竦的脑子里蹦出来。就像是菟丝子缠绕大树一样,在卢竦的内心深处越缠越紧,而一个疯狂的计划,也像野草蔓生一样,在卢竦的内心深处,疯狂地生长。
总有一天,我要将整个世界颠倒,要把这世界的规矩统统踩个稀巴烂!你们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家子弟,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统统跪倒在我的脚下!
心中的疯狂已经不可遏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卢竦开始悄悄地在自己的信徒中暗自发展心腹,而他所要找的,就是那些被世家大族欺压的佃户,还有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隐户。这些人虽然不被任何人重视,但是卢竦知道,这些人和自己有一个共同点,对于那些不劳而获好逸恶劳的世家子弟,他们内心深处的仇恨,并不比自己少多少。
这一切都是悄悄地进行的,甚至于自己的几个亲传弟子,也不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疯狂计划。等到时机成熟自己翻云覆雨的时候,他们的下巴,一定会被吓掉吧?
卢竦冷笑出声,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仅仅靠自己发展的那些人是不够的,自己还有着别的手段。自己凭借自己的身份,已经接触到了那个小皇帝,并且得到了他的全身心的信任。那个小皇帝虽然不被任何人看重,手中也没有什么权力,但仅仅凭借他的那个身份,就足以在一个微妙的时刻,发挥出超乎寻常的作用。
等着吧,总有一天,自己会让所有曾经让自己仰视的人,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而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卢竦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自己这一个疯狂的计划,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敲门声有些急促,卢竦心中有些奇怪,刚才那几个弟子都已经被自己好好地教训了一顿,按照他们的习性,这时候连遇上自己都要提早躲得远远的,哪里还会这么正大光明地找上门来?
但是除了他们几个,这内院,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进来的啊?
心中疑窦丛生,卢竦心中警惕之心渐起,悄无声息地走到墙边摸到了放在那里的一柄剑的剑锷处,手放在那里不动,沉住气对着门口问道:“谁?”
“卢道长!是我!是我!”门外传来了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说话的时候,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不过仅凭这个声音,已经让卢竦辨别出了来人的身份。
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卢竦脸上的警惕之色终于松弛了下来。他缓缓将手移开,平复了一下心绪,对着门外说道:“是孙公公啊!今日还不到入宫的时候,皇上哪里有什么急事吗?”
来人是皇宫里随在皇帝司马聃身边的贴身太监,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平日里即使是卢竦,对他们也是客客气气的。这些阉人虽然一向都让人看不起,但是他们是距离皇帝最接近的人,要是得罪了他们,惹来的麻烦却是更加麻烦。
听到了卢竦的声音,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年纪还只有二十多岁的宦官走了进来。一身宫内宦官服饰,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太监,却是有些年轻得让人惊讶。
孙公公快步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卢竦就渊停岳峙地站在那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一边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一边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快点快点!孙道长!皇上急着要见你呢!”
“孙公公,今日还不到入宫的时辰,怎么皇上这么急着就要见我了?”卢竦隐隐觉得今日之事有些不同寻常,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奇怪地问道。
“天威难测,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里能猜得到当今圣上的心思?这个嘛……呵呵……”孙公公呵呵地一脸和善地笑着,只是一双小小的眼睛却闪烁不定,似乎隐含着别的什么意思。
看到孙公公这副样子,卢竦顿时明白了对方是什么意思。伸出自己的左手握住了对方宽大的袖筒,在袖子底下塞给了对方一些东西。而感受到卢竦递给自己的东西的份量,孙公公脸上的笑容,马上变得更加灿烂了。
“孙道长真是太客气了,咱家也不是那个意思……”嘴里推辞着,但是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已经将那个卢竦递过来的东西收了起来。一双小小的眼睛中满是贪得无厌的贪婪,这副表情看得卢竦心中一阵厌恶,但是他把这种情绪都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并没有让对方察觉到。
“其实呢……今天的事情,咱家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要说起来呢……好像跟今天皇上见到的两个人……有些关系……”收了东西,孙公公说起话来就痛快了许多。先是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然后他就凑近了卢竦的耳朵边上,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
“是这两个人?那就难怪了……”从孙公公的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卢竦脸上的疑惑终于解开了。而且在心中略一思索,卢竦的心中突然不可抑制地颤动了起来。
机会,自己期盼许久的机会,真的就要到了吗?
他们终于见面了,这么高下立判的悬殊差距,一定让那个还不知世事深浅的小皇帝,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吧?天潢贵胄,骤然面对了人生中最难以忍受的侮辱,他的心,一定向自己所预想的那样,正在熊熊燃烧着吧?
等到了,等到了。自己辛辛苦苦准备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了!
卢竦从自己激动的思潮中清醒过来,双手一伸,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双手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
有些奇怪于卢竦的这些异常表现,孙公公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孙道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没有没有,有劳孙公公挂怀了!”卢竦拱手对着孙公公说道,随即就指着门口说道,“皇上有命,纵然是有什么别的事,也断然没有推脱的道理。既然圣上如此心焦,那么咱们就不要再多做耽搁了,快点走吧,不要让皇上等得着急了!”
听到这里,孙公公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连声称是,起身向门外走去,迈着小碎步紧跟着卢竦。这也不是孙公公第一次来找卢竦了,本来按照以往的情形,每一次都是孙公公走在前面带路。但是这一次,卢竦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步迈开,走得比孙公公快多了。孙公公在皇宫里就是靠这两条腿吃饭的,但是此刻跟着卢竦,却要拼尽了全身力气紧赶慢赶,却也只能遥遥望着前面卢竦越来越远的身影,却怎么都追赶不上他的脚步。
这个孙道长,一听说有皇上召唤,跑得比我都快!
孙公公摇着头想道,无奈地笑了笑,就继续气喘吁吁地向前面追赶而去了。
秋风卷起枯叶在天空中来回飘荡,枯黄的叶片卷缩起来,围绕着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树干上下翻飞,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只有等到来年,一个全新的生命季节,才会再次来临。这是明年的春天,却已经不是今年的这一个秋天了。
时间悄然流逝,夜幕缓缓笼罩大地,这一天,又在许多人的不同心情中,无可奈何地迎来了终结。
王府,司马昱一个人独坐在自己的房间中。正手捧一卷《老子想尔注》,心神不宁地翻阅着。
这些书,本来都是他平日里的最爱。但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虽然在这里已经坐了两个多时辰,那一卷书,却还是停留在最开始翻开的那一页。
两个多时辰,虽然眼睛一直在盯着书上的字,但是,他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莫名的,这心里,就觉得有些慌慌的,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呢?
久坐于此地,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心神怎么都无法安宁下来,司马昱索性直起身来,将书卷随意地放在书桌上,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一轮初升的一弯新月,久久不语。
天边的那一弯新月,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朦胧,但是此刻的司马昱,却根本没有平日里的心情去看这个。他的心思,早就已经不知道飘到了何方。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已经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
本来今天,他是打算只邀请张曜灵一个人来自己这里,看一看这个传说中的“桓温第二”,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怎么都没有想到,桓冲不知道怎么也得知了这一消息,居然也跟着来到了这里。
虽然他嘴上说的是仰慕张曜灵的才学,想要看一看张曜灵的风采。但是司马昱能在阴谋诡谲的朝野中始终屹立不倒活到现在,自然也不是傻子。桓冲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他心中雪亮一片。
桓冲是代表着桓温来到建康的,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桓温的利益着想。张曜灵这一次突然的崛起,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凉州,这片一直被人所忽略的荒凉之地,所蕴藏着的巨大能量。自张曜灵入主关中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把凉州无视了。
这一个突然崛起的力量,却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迷惑之中。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有人关心过凉州那片土地,是个什么样子。这个张曜灵,他是突然就这么冒起来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品行如何,他的野心又是什么?会不会和桓温一样,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这是建康城中的皇室,还有世家大族的族长们,所最为关心的事。而桓温,虽然在立场上与自己这些人格格不入,但是在这些问题上,他,也有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忧虑吧?
张曜灵收复关中之后,他的势力范围一下子,就从陇西,扩展到了长江北岸,直接与桓温所在的荆州襄阳一带接壤。面对着这一个突然出现的邻居,实力强大,又有着和自己差不多的身份,桓温的心里,又怎么能一点疑虑都没有?
司马昱不知道的是,就在上一次的北伐之中,桓温就和张曜灵,在长安城下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仗。在那一战中,张曜灵困守孤城,死战不退,险些命丧桓温之手。
这是只属于张曜灵和桓温二人心中的秘密,有了这一场战争,桓温心中对于这一个新邻居,就更加疑虑重重了。
他不知道张曜灵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心中的打算是什么。桓温很清楚自己的理想,就只是建康城中那一张椅子而已。而对于张曜灵,他一无所知。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之前什么消息都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却有了让所有人都无法轻视的力量。
他到底想要什么?他的理想是什么?他有没有和自己一样的野心?在将来,他会不会和自己作对,在自己完成自己的野心的时候,出来横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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