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写下来?”张曜灵反问了一句,只是他没有等到谢道韫点头,就暗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就让这篇《别赋》,现于人间吧!”
说完,张曜灵从谢道韫手中接过她手中的毛笔,走到桌前面对桌面屈身俯下,看着那一张已经铺好的纸卷,仰首向天闭上了眼睛,黯然一叹,同时又在心中加上了一句:
“对不住了,江淹!你的版权,就被我提前占用了吧!”
感慨完毕,张曜灵双眼霍然睁开,提笔就在纸卷上,“刷刷”地书写了开来。苏若兰自顾自地拉着张曜灵就向另一边走去,张曜灵只好苦笑着跟着她走。房间中本就不大,转过屏风,就看到了和另一边完全不同的一副情境。
和张曜灵的预想其实差不多,这一边差不多全是年轻女子的天下,张曜灵一眼扫过,就知道了这里共有八名风姿各异的少女。一个个结着双丫髻,或者以发覆额,正是这一时代未婚女子的打扮。这也难怪,虽然魏晋时期因为战乱礼教之防松弛,对于男女之间没有宋明时期那么严苛,但是已婚女子,还是不大适合在夜晚外出与别的男子同席的。
只是在这里,却总共有着九个人。在八名女子的中间位置,却坐着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看样子年纪和张曜灵差不多,相貌俊朗,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坐在外面。虽然众多莺莺燕燕之间多一个男人很有些突兀,但是那些女子都没有什么尴尬之色,只是那名男子,却好像有些沮丧,微微地耷拉着头。
苏若兰拉着张曜灵走了进来,九双眼睛齐刷刷地向着张曜灵看去,骤然受到这么多美貌异性的注视,即使以张曜灵一贯的厚脸皮,也禁不住脸上觉得有些发热,微微地垂下头去。
“若兰妹妹,这位就是那位张曜灵张公子吗?”一个脆如珠玉的声音响起,向着苏若兰问道。
张曜灵闻声望去,就看到坐在距离那名中间的男子最近的一名素装女子,正睁着一双美目看着自己,刚才的声音,就是她的。
苏若兰还没有回答,张曜灵就已经抢先一步上前拱手答道:“在下张曜灵!”
“张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小女子这厢有礼了!”那名女子站起身来向着张曜灵弯腰行礼,只是这一战起来张曜灵发发现,这名女子身量颇高,不同于张曜灵这几日来见到的江东女子一般,站起来比之张曜灵也只矮上一个头,应该有一米七左右,这倒是很少见。
“这位就是安石公的侄女谢道韫谢姊姊,刚才我们一直在说你的事,谢姊姊的见识非凡,对你的评价也很高呢!”苏若兰不待张曜灵出口再问,抢着就把这名女子的身份告诉了张曜灵。
谢道韫?
张曜灵一惊,不由得抬起头来,再次细细打量起对方来。一张俏脸温润如玉,五官精致,只是鼻梁颇高,初看还不觉得,此刻仔细一看,就可以感觉到对方于女性的柔美中却又带着一丝坚忍,这种矛盾又统一的独特气质,见之令人难忘。
这就是那个历史上有名的咏絮才女吗?看上去除了长得漂亮,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张曜灵看得很认真,只是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被十双眼睛在看着,一个有些不悦的声音在张曜灵的身前响起:“张——公——子!”
“啊?”张曜灵愕然抬头,就只看到对面的谢道韫面色微红,而那名场中唯一的男子此刻却已经站了起来,挡在谢道韫和张曜灵之间,正满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大混蛋!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张曜灵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身边又响起了苏若兰咬牙切齿的低低声音。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张曜灵可以猜到,此刻这个小丫头的脸上,必然是满脸杀气地望着自己,这是自己之前惹怒她的时候,她一贯的表现。
“我怎么了?为什么都这么看着我?”张曜灵这时候才注意到好像在场的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对,不只是谢道韫一个人面色羞红,剩下的那七名女子也是个个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去看自己,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让人难堪的事一样。
张曜灵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幸好这时候身边苏若兰强压着怒火的声音又低低地在张曜灵的耳际响起:“你在凉州胡闹还不够,在这里能不能注意一点?谢姊姊是长得极美,但是她可是要嫁人的人了,你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看,有多失礼你知道吗?”
“啊?”张曜灵这时候终于知道为什么面前的这些人会这么奇怪地看着自己了,只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又势必不能说出来。自己总不能告诉他们:喂,我其实没什么龌龊的心思,只是终于见到了历史上的命人,一时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你们不要见怪。
自己要是真的这么说了,那他们非把自己当成胡言乱语的疯子不可!
终于搞清楚了原因,好在张曜灵的脸皮还是有一定的厚度的,轻咳了一声开口解释道:“诸位切勿误会,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久闻谢家咏絮才女之名却一直缘悭一见。今日终于见到谢家娘子的真容,意识情难自禁,因此失礼了一些,还请勿要见怪!”
张曜灵还是有一些急智的,只是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就让他想出了这么一个勉强可以说出来的理由。这个理由说出来,虽然对面的谢道韫还是有些尴尬,但是现场的气氛,终于没有之前那么微妙了。
“阿遏,回来!”谢道韫终究不是寻常女子,很快她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纷乱思绪,低声却又严厉地一声,就让脸上还带着怀疑的那名男子,说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重新坐了下去。
“张公子性情中人,倒是我们有些小家子气了。”谢道韫恢复了淡然的气度,看着张曜灵的时候也没有了丝毫的尴尬,珠玉一般的好听声音缓缓说道,“舍弟年少冲动,还请张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才是。”
“哪里哪里,是我自己太失礼了,怎么可以……”张曜灵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不说了,他的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已经坐下来的那名男子,开口问道,“这位兄台,莫不是谢家‘封胡羯末’四才子中的‘遏’谢幼度?”
“舍弟年幼,尚未出仕,张公子如何得知?”这回轮到谢道韫惊讶了。
“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这段时间在建康城中,也听到了不少的传言,偶然得知,偶然得知……”张曜灵有些尴尬地笑着,这一不留神,就又是一个命人出现了啊!
谢幼度,他更为人们所熟知的名字,是谢玄,幼度是他的字。作为陈郡谢氏中军事第一人,组建北府兵,在淝水之战中大败苻坚,这么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张曜灵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现在谢玄却没有后世那么大的名声,此刻的他还未出仕,只是和建康城中的那些世家子弟每日厮混在一起,所谓“封胡羯末”谢家四才子,其实也只是这群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无聊时弄出来的称谓,除了他们中的人知道之外,在外面根本没有什么名声。谢玄真正地扬名在外,还是要在他数年后组建北府兵,军功卓著之后才渐渐有了些名气。而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大家子弟而已,如此而已。
张曜灵说的含糊其辞,谢道韫心知其中有异,但是她也不方便细问,只好换了一个话题,又说道:“小女子数月前听闻张公子收复关中,复我山河,心折不已。今日难得与张公子一见,倒是有些问题想要向张公子请教。”
“谢娘子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只是我这人实在是粗人一个,只怕是很难回答得了谢娘子的问题了!”张曜灵恢复了常态,又开始装傻起来了。
谢道韫只是淡淡一笑,狭长的双眉一扬,一股英挺之气勃然而发,声音也多了些激昂之意:“五胡乱华依以来,虽有祖逖、刘琨和……桓大司马前赴后继地进行北伐大业,但却始终是功败垂成。张公子却完成了这么一件前所未有的壮举,实在是一件旷世奇功!却不知道张公子,方不方便向我们,透漏一下其中的细节呢?”
“这个呀、现在在这里说这个话题,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啊?”张曜灵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四下看了看说道。
这里是在开文会,虽然说张曜灵对这个不以为然,但是在这个场合说被文人所轻视的铁血杀伐,的确是有些格格不入。
谢道韫却是双眉一扬,珠玉般的声音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家国之事,岂有什么合不合适的?虽然我等皆是女子,但也愿意关心一下国事。”
“哦?”张曜灵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谢道韫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久闻谢家咏絮才女才名,机敏聪慧不输男子。我在这里先卖个关子,如果谢娘子是当时的张曜灵,却不知道谢娘子会怎么做?”
说完,张曜灵就一脸笑意地看着对面的谢道韫,带着考校的意味。
“张公子这个问题,倒是真的难为我这个小女子了……”谢道韫嘴里这么说着,但是却低头略一思索之后,就抬起头来看着张曜灵,狭长的双眸中有着光彩闪动,“既然张公子有此一问,那么小女子就斗胆妄言,在张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
张曜灵眼神中讶色一闪而过,倒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个谢道韫这么快就想好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得到了张曜灵的许可,谢道韫又站起身来,月白色的襦裙衬着她的身形更显得窈窕,她在房间中走了两步,然后就看着张曜灵,慢慢地说道:“小女子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但是对于兵事,也有着自己的一些浅见。要灭亡一国,谈何容易?自古有‘取乱侮亡’之说,之前的北伐虽有良将,民心向背,但却屡屡失败。除了胡人铁骑难敌之外,还是因为胡人的内部稳固,时机不对。”
说到这里,谢道韫停了下来,带着些期盼地看着张曜灵。而张曜灵回以鼓励的眼神,让她的心中一宽,也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得到了张曜灵无言的鼓励,谢道韫继续向下说:“之前苻秦内部动乱,关中数大豪族举兵起义,并向朝廷请求出兵。朝廷以为里应外合大事可期,于是派出了殷浩领兵北上,但最终却落得个未战先败的下场,北伐大业无奈夭折,着实可恨!”
看着谢道韫一张俏脸上不加掩饰的憎恨,张曜灵差一点哑然失笑。还真的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虽然心思聪慧,有男儿之风,但是晋室内部的矛盾冲突重重暗流涌动,又哪里是表面现象那么简单的?
谢道韫没有注意到张曜灵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略一停顿,又继续说道:“失去了北伐军的支援,关中之义帜在持续了数月之后,也只能被氐人扑灭。此后苻健病重,氐人内部为争位而动乱,桓大司马再度北伐,在白鹿原与苻坚对峙数月之久,不得寸进。而张公子从凉州西进,却一路势如破竹,直攻入长安,在数日之内就将关中光复,却是一个奇迹!”
“奇迹倒是谈不上,运气而已。你倒是说说,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做到这些?”张曜灵无所谓地笑笑,又问道。
“关中四塞之地,长安更是天下第一城,城高墙深,易守难攻。当年的匈奴人也是在围困了多年之后,城中粮草耗尽才破城而入。张公子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突破长安城的高大城墙而入,我想……”谢道韫轻咬了一下红唇,带着些试探和忐忑说道,“……张公子是不是用了里应外合之计?”
“说的没错,只是你说得其实也不全对,因为其实虽然我是想这么干来着,但是还没等我开始动手,长安城里面的人就已经死的差不多了。等我动手的时候,只要打开城门就可以了。所以我才说是运气,运气而已。”张曜灵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道。
“怎么会?”谢道韫奇道。
“很简单啊,苻健这个时候死了,太子苻生虽然受命继位,但是却很少有人服他。苻坚更是从前线秘密潜回长安,还有雷弱儿等一帮乱七八糟的人都凑到了一块儿,大家在皇宫里就打了起来。大家打来打去,最后一个个都死了,最后还放了一把大火,把半个长安城都给烧着了。等到我见到的时候,就只见到一把冲天大火,还有一个不设防的长安城,等着我去接手了。”张曜灵摊了摊手,很随意地说道。
“这么简单?”谢道韫有些傻眼,呆呆地思索了一会儿,她有抬起头来看着张曜灵,问道,“可是我听说,张公子后来又在长安城头血战六日,如果氐人的军队都自相残杀了,那么和张公子作战的,他们是……”
“唉,那只不过是刚开始沾了一点运气,氐人的人太多了,长安虽然收复了,但是在关中的其他地方,还有着很多很多的氐人在。他们知道了我张曜灵来了,就带着自己的军队围攻长安,我那时候就带着几千人,要不是后来援兵来得及时,倒是真的有可能做一个为国捐躯的烈士。所以我才说是运气,真的只是运气!”张曜灵摆了摆手,颇有些唏嘘地叹道。
张曜灵和桓温的对决,是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他们两个其实都是心知肚明,两个人虽然一开始的目标不一样,但是等到长安易手,双方的目标其实就已经统一了。为了争夺关中,桓温才会那么不惜代价地狂攻,险些就让他真的得逞了。
只是两个人在名义上都还是晋臣,如果要是让这件事流传出去,那么两个人的名声就都毁了。身为同朝臣子却大动刀兵,争的还是本国的故土,这两个人,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所以这一战的真相,永远都只能是一个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即使两人已成敌对,但是在保守这一个秘密上,两个人的立场是完全统一的。
“即使是运气使然,那也要有干预冒险的勇气和判断时机的敏锐判断力。张公子不必过谦,这一次虽然是有着运气的成分,但是要没有张公子不顾自身安危的孤注一掷,只怕这一次的北伐,依然是要无功而返的下场。”谢道韫深深地看了张曜灵一眼,坚定地对他说道。
“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与胡人作战,最难以对抗的,就是胡人的重装骑兵。胡人自幼于马背上长大,其骑射技术,绝对不是我们短短的几年训练就可以弥补的。所以在关中之战中,虽然我们占据了天时,抓住了时机,但是在和胡人的对抗中,依然占不到上风,所以损失很大。”被名人谢道韫给予了这么高的评价,张曜灵有些尴尬,只好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却没想到谢道韫却又来了兴趣,而且还说出了一句让张曜灵大吃一惊的话来。
“张公子说的很对,从春秋时期开始,胡人骑马难下,中原的军队以步兵为主,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很少能够占到上风。中原缺少良马,也没有胡人骑射的风俗,要训练出一支比胡人还要强大的骑兵来,的确是不太容易。只不过……”谢道韫伸手比划了一个形状,有些苦恼地说道,“要是能找一些不惧死亡的勇士,受持长而锋利的斩马大剑,应该能够和胡人的铁骑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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