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种关系,就是两个人在某一段时间和某一种场合相识,由于这种时间和场合的作用,两个人曾经相当深入地交流过,甚至为了某些相似的理念而激动过,为了某些共同的目标而奋斗过,但过了那个时间和场合,就会互相慢慢淡忘,如果不是由于偶然的原因让这种关系发出光来,这种关系就会越来越淡,直至消失。秦大贺曾经认为他和张春风就是这么一种关系。
张春风是秦大贺的高中同学,上学期间两人关系还不错。后来秦大贺考上了天都财经学院本科,而张春风上了人民大学的农经系自费专科,因为天都距北京较近,大学期间两人常有来往。张春风大专毕业后回到了秦市,进了一个国营纺织企业,在厂办公室干到副主任,而秦大贺去了南方,两人联系就较少。秦大贺被申科公司派回到秦市时,正逢张春风所在的纺织厂倒闭,张春风和在厂里财务处工作的妻子马红同时失业,孩子又降生,张春风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似乎神经都快烧着了。由于秦大贺的帮忙,马红到申科分公司做了一段时间的库管工作,马红非常认真细致,把仓库和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秦大贺一开始并不担心马红在财务工作上会威胁到他,一是马红是中专出身,二是马红从来就没有接触过电脑,而南方的申科集团财务系统却早已经是电算化了。由于工作关系,马红经常在与秦大贺对账时向他请教如何使用电脑和财务软件,秦大贺发现,马红悟性挺高,会计理论和实践经验都比自己要好,他有些压力,而马红也意识到这一点,后来就辞职了,而且很快找了个新工作。张春风在父母帮带孩子的情况下坚持考研,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换了各种专业去考,但一直考得是他的母校人民大学。五六年后,张春风终于考上了人大的法律硕士,上了两年学,又考公务员又考律师资格证,断断续续各种考试。律师资格证考到后他做起了律师,在各个律师事务所之间跳来跳去,律师做得磕磕绊绊。张春风虽然曲折,却也陆续实现了一些目标,后来把老婆马红和正在上中学的孩子从秦省接到了北京,在北京买了房子,马红和孩子也落了北京户口,成了全家团聚的北京人。
在秦大贺和张春风以前的关系中,张春风从来都更主动一些,他回秦市时都会来找秦大贺聊聊。张春风关心各种社会和政治问题,言论充满了批判,秦大贺也比较喜欢和张春风谈这些事,但他总体上还上觉得谈这些并无多大用处,全当作闲聊。张春风每次侃侃而谈,面红耳赤,情绪激动,但最后又总是唉声叹气,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鸣不平。虽然秦大贺经常口称钦佩,也经常安慰张春风,但他心底对张春风又不太服气,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张春风差。近几年来,由于秦大贺每况愈下,心情糟糕,后来干脆逃到了麻将桌上,成了行尸走肉,已经没有兴趣和张春风打电话闲聊,也懒得和张春风说自己的情况。在春风全家移居北京后,两人联系逐渐稀少,秦大贺本不情愿到北京后和张春风联系,但是除了张春风以外,他又能找谁来给他做担保人呢?在公交车上,秦大贺对比着张春风和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对比着两人经历的曲线,突然认识到张春风才是人生奋斗的楷模;而自己呢,把上天赐给的一切好运弄得稀烂,毁掉了所有。
在建国门外的一幢写字楼里,秦大贺如约见到了张春风,张春风上班的律师事务所在这幢大楼的十八层,每个律师有一个独立的小隔断,张春风桌面上放的名片上印的是“张春风法学博士北京市中大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执业律师”。
“啥时候读博了?”大贺问。
“悄声点,”张春风说,“小小夸张了一下,不过我的人大法硕可是实打实的,在很多方面,我不比博士差。”
“在跳槽方面,在幻想方面,在对现实的不满方面。”秦大贺揶揄道。
“那你就是博士后了!”张春风大笑。
“为啥离婚呢?”张春风笑完后问。
“唉!本来就是个错误。”秦大贺说。
“怎么就是个错误了?我以前每次回去见你们的时候还挺好的。”
“还不是钱闹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嘛。我们俩一个是铁饭碗,一个是无业游民,离婚是迟早的事。”
张春风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要是生意做大了就没有这些。”
“我就那点能力,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以前做生意全靠碰运气,包括上学的时候咱俩卖书。”
“你卖书可是战胜了我。”张春风说,然后又问:“你以前也说过自己不是做财务的料,那你是什么料?”
秦大贺语塞了。
“废料吧,也许。”过了几秒钟,秦大贺说。
张春风说:“别这么悲观!人生重新开始,一切皆有可能。”
张春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这时候律师事务所已经下班,只有很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律师正在打电话。
张春风俯视着秦大贺,说:“昨天你给我打电话说到北京来找工作,还说离婚了,我听了真的吓了一跳。你以前开书店的时候优哉游哉,抱着茶壶像个地主一样,贼舒服贼藐视人的样子;你老婆对你也好,小日子总得来说过得还不错,我还是比较羡慕你的。现在又要从头开始,又要去干会计,又要打工,你心态上怎么能转过这个弯?你以前不是说过你再也不打工了吗?”
“我还是有点别的梦。”秦大贺说。
“别的梦?算了吧,人不能靠做梦活着。你现在重新开始打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个头啊?说实在话,我对你好像也没啥信心。”张春风说。
秦大贺心里一凉,难道张春风对做自己担保人的事有顾虑?他没有说话。
张春风又说:“其实我自己倒一直想做生意,你还记得那年不?我曾经提出来想做你书店的合伙人,把书店办成连锁店,被你拒绝了。”
秦大贺说:“得了吧,现在网络销售,连中关村的书城都关完了,还开什么连锁店?你当时要和我合伙,现在就和我一样,和老婆离婚。”
张春风说:“我现在看上养猪业了,我觉得这个有前景,咱一块干咋样?”
“养猪?我不懂啊!闹猪瘟咋办?”秦大贺惊道,“算了吧,我对做生意真怕了,再说我也没钱。我现在只想先找个工作,把这段日子对付过去再说。”秦大贺想到了他卡里只剩下的几千块钱,这可是要命的事!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借钱的人。眼前的张春风,他在以前对可能借钱给他的人进行排队筛选时,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依他对张春风情况的了解,张春风也没啥钱,欠着房贷,而且,就是有钱,张春风也不会借给别人。
“没前途!快四十岁了还想去打工?我现在认为只有做生意才是唯一出路。”张春风说。
“你以前不是说只有公务员才是唯一出路吗?好像考了好几年呢。”
“唉,进不去呗!这社会,潜规则做主!”张春风叹道。
秦大贺说:“你要是再年轻点,长得再帅点,而且,你是专科……”
“专科咋了?我也是人大法律硕士,我懂得更多,比那些公务员更有思想。”张春风很不高兴。
秦大贺本来想说公务员又不是靠思想,但想到张春风以前有十几年好像都在考试,考研,考律师资格证,考公务员,老婆马红也毫无怨言,对张春风又爱又崇拜。张春风不容易啊,秦大贺突然注意到,张春风也老了很多,竟然有很多白头发。
秦大贺说:“你还是很了不起的,最起码考研和考律师都成功了,我绝对没有你这样的毅力,也没有你这样的水平;而且,你有马红的强大支持。”
张春风说:“以前我考这考那又上学,只花钱不挣钱,欠家里很多,现在把马红娘儿俩接来也没多久,还欠着一屁股债;当律师收入也不高,有一搭没一搭的,我干得也不太顺心。你不知道现在我压力有多大,心情有多急,所以我才想做生意,还不是想挣钱。”
“做生意可不容易啊!”秦大贺说。张春风更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想。
张春风说:“其实我很羡慕你,现在光棍一个,也不用操心孩子的事,我觉得你还是很有经营头脑的,就是懒了点。”
何止懒了一点,而是太懒了!秦大贺脸红了。
张春风说:“你要去打工从头开始我也没话说,瞧!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不过从头再来这话你以前可说过无数次了,我们都快四十了,剩下的机会和时间都不多了。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思考一下,给自己的下半生定好位再去拼,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秦大贺犹豫着,心想,我怎么没有认真思考呢?只是这些,这些幻想,能不能告诉张春风呢?如果说给他听,他绝对会笑话的。
秦大贺又想到了卡里还剩下的那几千块钱。
“先谋生,先谋生。”秦大贺说。
晚上张春风请秦大贺在律师事务所附近的一个四川小菜馆吃饭,两个人商量点了三个菜:麻婆豆腐,蒜蓉油麦菜,凉拌牛肉,两瓶啤酒,秦大贺要了两碗米饭,张春风要了一碗,两个人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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