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不远处的亮,市河不由想起进藤出现前的事情。

无一例外的,所有兴致勃勃来会所与亮对弈的同龄人,在离开后,都再没来过。她隐隐觉得,进藤和别的孩子是不同的,他身上的那股韧劲与倔强,就仿佛另一个小亮,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再如何困难,他都会勇往直前。可是这一次,他还能缓过神来吗?还是会像其他孩子那样……

市河忽然有些不太确定。

——不。进藤他一定没问题的。

看了一眼对面空荡的座位,亮在心中如是说着。

记忆倏忽间回到进藤说不再下棋的那段时间。

自己只觉得心里好像被掏了个洞般,空荡荡的。

真要见面,并不是难事。通往叶濑中学的线路也依旧清晰地印刻在自己脑海里。但自图书馆那次后,却再没有找过进藤。

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是笃信进藤还会回到围棋这个世界,还是害怕发现,进藤他……真的放弃围棋,放弃他们之间唯一的羁绊了。

但因为有进藤之前的那句话[3],这一次,他并不担心。

身为一名职业棋手,拥有顶尖的棋力固然重要,但输棋时能够有直面失败的勇气,迷茫时能够尽快从阴影里走出来也同样重要。棋力的增长,可以相互帮助;心理的成长,多数时候,却只能依靠自己。

正如当初听闻进藤说不再下棋时一样,这一次,他依旧相信,只要他继续往前走,进藤就一定会追上来。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然而,不久之后,在棋院偶遇桑原本因坊时,对方所说的一席话,却让亮再度陷入深思。

“你走得那么快,你的对手恐怕要困扰一阵啊……”擦肩而过时,老爷子忽然说道,“围棋是要两个人下啊。在成就自己的时候,偶尔拉对方一把,也不失为对自己的成全吧……”

平日里,和桑原本因坊的交集并不多。

但上一次的对话,他至今印象深刻。

进藤与父亲进行的新初段赛后,仅凭自己一面之词,桑原本因坊便轻易道出“原来是你把他带入职业棋坛的”这样的话来。

曾经听其他棋士评论桑原本因坊的为人,善攻心,难辨真伪,不易相处,可亮却觉得,桑原本因坊近年来之所以能蝉联本因坊头衔,靠的一定不仅仅是攻心之术。当初,能够一眼看穿进藤贴目对弈的桑原本因坊,定是有着远超常人的洞察人心之能,以及常人无法比拟的直感。

走在路上,亮思绪翻飞。

路过一个红绿灯时,直到司机鸣响喇叭,才发现一辆出租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停在自己面前。

车窗摇下,亮望了一眼车里。他见过驾驶座上的这个人,进藤好像管他叫……河合?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有时间吗?有些事想和你聊一聊。”

“抱歉,我一会还……”

“就几分钟。”河合打断道,“之前进藤那小子去因岛的事,你应该很在意吧?”

“……”

出租车在一家咖啡店门口停了下来。

坐下后,河合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最近有见过进藤吗?”

亮瞳底微不可见地一缩:“……没有。”

“你们平时关系挺好吧?之前总听进藤提起你。”

他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亮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收拢:“那个,刚才您说……”

“那么他有和你说起过,之前去因岛的事吗?”

“也、没有。”

河合若有所思般沉吟片刻,道:“虽然事先没有经过进藤的同意有点对不住他,不过既然碰巧遇上你,我还是想说给你听听。总觉得现在的进藤,和那时候很像……”

“『那时候』?”不自觉地双眉微蹙。

“对。『那时候』。”河合轻轻一点头,又道,“仔细想想,那段时间,进藤就是去过因岛后开始不战而败的。不过,说完后,你可别出卖我啊。”朗笑几声,河合呷了口咖啡,又正色道,“说来也巧,那时候只是单纯地以为进藤是去因岛旅游,就自作主张和他一块儿去了。那两天里,我几乎陪他逛遍了因岛所有与本因坊秀策有关的纪念馆、寺庙和景点,真是把我累得够呛!可是你猜怎么着?那小子居然还妄想当天往返东京和广岛!”想到那次疯狂之旅,河合还是觉得小腿肚在隐隐发胀,“不过,与其说是参观,不如说他是在迫切地寻找什么。而且……虽然说出来有些玄乎,但在我看来,那时的进藤的确更像是在寻找什么我们其他人无法看见的事物……”

——在找什么。

——本因坊秀策。古老的定石。另一个人。鬼魂。消失。不战而败。

——Sai?!!

电光火石间,长久以来零星的线索都串连成一个既合乎情理又近乎离奇的答案。

所以,你才会问棋神是不是很寂寞,所以你才说,你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和未来吗?

就在河合与亮对话的同一时刻,光再度站在了本妙寺的门口。

自从佐为消失后,他仿佛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当心情低落、彷徨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走走。或许因为,这里,是除棋盘之外,自己距离Sai最近的地方了。

“佐为,要是你现在还在该有多好。”

墓碑前,光不由想起职业考试那段时光。

在三连败后,正因为有佐为在自己身旁开解自己,他才得以顺利通过考试。而现在,能够依靠的人,却只有自己。

虽然新升段制度公布后,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可现在他真的不确定了。就连曾经信誓旦旦说出的,棋力不是靠段位一概而论的话语,好像也有些站不住脚了,总觉得再不加把劲,就要失去被塔矢视为劲敌的资格……

“佐为,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劲风在寺庙里猎猎作响,经久不息。

立于碑前的少年却迟迟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答案。

就在光即将离开时,一名工作人员不期然地来到他的身旁,笑着道:“您是进藤棋士吧?感觉好像在这里见过您好几次呢。”

说话间,目光随之落在秀策的墓碑上:“虽然是迹目,不过能下出『耳赤之局』,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呢。”

“『耳赤之局』?”

“没错。当时仅为四段的秀策执黑对阵八段准名人幻庵。『耳赤之局』便是两人对弈的第二局。”工作人员道,“开局后,形势一度对秀策极为不利。但就在白棋优势显著时,秀策却不卑不亢地下出堪称神来之笔的第127手。这一手不仅声援了中腹的黑子,扩张了上方黑棋势力,同时又消去了右边白棋的厚势,令局面顿时大为改观。最终,秀策以2目优势获胜。因对局时,幻庵苦思冥想以至两耳发红,故得名『耳赤之局』。”

光默默点了点头,却依旧不知工作人员想要说什么。

看出光的困惑,工作人员笑道:“家父曾经说过,围棋的曼妙之处就在于:千变万化间,于逆境中窥得生机,于治孤处厚积薄发。家父是您的棋迷,特别对您在北斗杯上与高永夏的那一战赞不绝口。虽然不知道您是否在为什么事情而苦恼,不过还请您继续加油!”

——于逆境中窥得生机,于治孤处厚积薄发……吗?

瞬间明晰工作人员言下之意,光忙深深鞠了一躬,言辞感激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傍晚,回到家里。

光刚一进屋,便看到餐厅桌上放着一份《围棋周刊》。

信手取来翻看,目光却停顿在其中一版上。

版面的左下角,是周刊记者就直升七段问题采访塔矢的一段内容。

对此,塔矢回应道——

“废除大手合赛,直接通过头衔赛等方式升段,更能激发低段棋手的斗志。因为所有的头衔战都是没有段位限制的,只要有实力,就可以打入循环赛。从此往后,除了棋力没有任何标准可以考量一个棋手的真实水平。今天你是二段,明天你就可能是七段,甚至是九段!”

寥寥数行文字,光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别人可能不明白,但是光却清楚地知道,这些话正是塔矢对自己说的!

将报纸放下,光正准备上楼时,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的美津子叫住他,随即将一枚白色信封交到他手里。

“这是?”

“刚才正好在门口碰到塔矢君,他却怎么都不肯进来,只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光拿着信封正反面端详了一阵,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

道了声谢,回房间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三张手写棋谱。棋谱上的笔墨还很新,每张棋谱上,还分别标注了对应赛事的名称。

本因坊循环赛、名人战、天元战。

光双目移动,快速扫视棋谱——

塔矢是又赢了吗?

那个家伙……

放下棋谱,光的嘴角隐现一抹豁然的笑容,随即拿出手机,发送短信。

——明天下午3点,会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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