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此人头戴独属于天枢门的青玉发冠,身着绛紫色压边的衣衫,越兰亭险些将他隔着窗户一掌推出去。

此人圆脸浓眉,身量极高,一双酒窝镶在颊边满脸无害,一身腱子肉却又令人不敢造次。

他贼兮兮缩在越兰亭的窗前想敲又不敢,越兰亭挑了挑眉,这小子自知不合适,悻悻收了手,挠了挠头,红着脸道:“听说你就是那个一人剥了一条大蛇的姑娘,怎地今日一见,你竟然……比我师姐还要瘦?”

“……”

越兰亭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脸与没处安置的一双大手,又挑了挑眉,道:“你就是映波?怀君的小徒弟?”

窗下少年不料越兰亭竟听过自己的名字,一时雨过天晴,喜笑颜开。

“我给你带了五越斋的糕点!”

都道弟子随师,但这话在映波处却实在行不通。

要说承澜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却是个话不会说,事不会办,讷于言,讷于行,笨手笨脚到令人发指的少年。

门中弟子对他师承执剑长老一事甚是耿耿于怀,以怀君这般毒辣的眼光,为何偏生从一众弟子中收了个这样的货色?

然而此事断没有狂徒敢往怀君处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怀君与映波也算是同道中人在“如何三句话让人心生嫌弃”这一层上,映波同他的师父还当真不相上下。

二者的不同之处则在于,若说怀君的一手精绝剑术则足以令得仙门万众拜服,映波的修为低微得足以让门中同辈弟子大跌眼镜。

越兰亭大发慈悲地招了招手,映波兴冲冲推开房门,刚一迈步,他脚下悬空,浑身一震,又道:“你是姑娘,你的房间我不便进去,待你收拾好了就出来吧。”

越兰亭的眉头挑得更高。

“你不是说给我带了糕点?”

她存心逗他,懒洋洋靠在床头,动也不动,也不招徕他进来。

映波左看右看,壮了壮胆,猛咳数声,怀揣着他那由荷叶包好的,裹着椰子泥入口即化的桂花糖糕进了门。

谁知一进门,“咚”地一声,他的左脚踢在了门槛上,整个人直挺挺对着越兰亭行了个九叩大礼。

“……”

越兰亭目瞪口呆。

软糯糯的桂花糖糕黏在青灰色石砖上糊成了一坨一言难尽的形状,抠也抠不下来。

映波翻爬起身,欲哭无泪,挠了挠头,一张脸竟比那桂花糖糕还要委屈。

越兰亭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只道:“没事,你天枢门弟子房有专人洒扫,这点小事想来你师父不会在意。”

“谁说我们在天枢门啦?”

映波闻苦着脸,耷拉着脑袋,试图将那糖糕从青石地砖上抠起来。他俯趴在越兰亭的床前,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悲戚戚扁着嘴角,道:“岐山那千里之外,你才睡了一天,哪能到得了?这里是太和观,距饶城不远,我们在这里借住几天哎哟这东西好黏,如果淘不干净,也不知朱观主会不会扒了我的皮。”

这倒让越兰亭颇有些讶异。且不说平日里她从未这般陡然睡过去,即便睡了,若以她在鬼蜮的脾性,这一觉睡去人间少说也得过去十数年,今日却又为何这般新鲜?

越兰亭心生疑惑也看得好笑,她站起身同映波一道蹲在门口。

眼看他汗如雨下越来越急,越兰亭幽幽道:“你专程来找我?”

映波抬起头。

“除你之外可还有门中长老一起过来?”

映波皱了皱鼻子,答非所问,道:“我听肖连城说,你们进了那竹林,还遇了个老槐树一般大的大白蛇?你还把那蛇头给砍了下来,这事可是真的?”

“……我并未杀它,只将那妖物暂且封了,待百余年后封印既解,它大概也就饿死了,”越兰亭被他看得心虚,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言及此,映波“啊”了一声,拍了拍屁股与膝盖,又对那化作糖汁的脂膏踩了两脚。待白生生的一地糖汁被他均匀地涂抹在了青石地砖上,映波挠了挠头,道:“回头我再帮你扫干净。师兄在等你,我们快些去。”

要往临衍房中去则必穿过太和观的碑林。

二人穿过成片的先贤教诲,越兰亭看得有趣,脚步渐缓。映波见她不疾不徐,左顾右盼,也顺着她的目光往一座刻了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石碑上看。

“子陵君?姑娘也喜欢这一段?”

“哪一段?”

“人皇斩白蛇的一段。”

眼看她面露茫然之色,映波指着白字之中突兀冒出来的一个名字惊呼道:“这般广为流传的戏本子你竟不知道?”

他这一嗓子可谓震天之响,越兰亭缩了缩脖子,佯装不知情。

“我天,这可是每个外婆都会对孙子讲的故事哎。总归那是好几百年前,人皇与公子无忌在琥珀川旁边大战了十日十夜,公子无忌不知从何处召来了三条白蛇。只见那大蛇在人群之中左突右进大杀四方,子陵君以万钧之力砍下了一条白蛇的头颅。后来公子无忌一战落败,子陵君登基成帝,天下因此才成了现在这样子。此事你师父居然没对你说过?”

“……”

越兰亭揉了揉眉头,故做不答。

“说起来,那日竹林中现身的大蛇也甚是威武雄壮,妖气冲天。这么一对比起来……”

“二者没有可比性。”越兰亭忙道:“风篁岭的蛇才孵出来不久,若你师兄与师姐合力击之也并非打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看这一路来的天枢门弟子不多,除你之外,还有谁同你一起来?”

映波遥指着临衍所暂居的小院的房门,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姑娘,我师兄真的等了你小半柱香。你再不去他就要生气了。”

临衍居处本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青石素瓦,院中也栽了一颗梨花树。待二人走到屋前台阶下,映波重重咳了一声,道:“你去,我就不去了。”

还未等越兰亭出声询问,房门从里间推开,来人却不是临衍。一个白衣白发的道人恰好推门而出,他一头雪白的发色,恰与梨花遥相呼应。

此人十分年轻,眉毛有些淡,鼻子笔挺,下颚尖得颇有些女气。

倘若不是因着越兰亭早已领教过这人的剑法,倘若不是这人在仙门剑术榜上常年位居魁首,倘若不是此人年纪轻轻便在天枢门中领了执剑长老之位,就凭着这样一张俊秀斯文的脸,连越兰亭见了都忍不住想调戏一番。

花还未开,青葱色点缀在枝头蓬勃待发,白衣白发的道人抬起头,见了花树下的越兰亭,也是一愣。

“……”

不知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师父……”

怀君不看映波,不看山不看水,只顾狠狠瞪着她。

或许是被气的,越兰亭想,总归不是故人相见,喜出望外。

她干捂着嘴咳了一声,明知故问:“你怎地也在这里?”

怀君大义凌然朝山门的方向一指,朗声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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