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公府临水轩。
曲阑珊迈着沉重的步子独自行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怀中抱着大摞刚从书房取来的珍贵史料身旁无人跟随自己又空不出手来掌灯,因而在这暗沉的夜色中行得有些小心翼翼。
行了没多久,皓月却是越过厚重的云层显露了身姿银辉落在曲阑珊的面容上眉宇间是难掩的疲倦,他抬头看了看,发觉今夜的月格外的圆,半晌后却只长叹了口气。
又行了半刻钟曲阑珊惊觉远处小亭内有一人背身而立脚下步子猛地一顿,看着那熟悉的背影他犹疑了许久才上前去。
“大哥?”曲阑珊停在了亭子外,试探性地唤了声。
曲华良回过身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斜射而来的月光,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黑暗没有一丝声息,面上更是神色难明。
“大哥?”曲阑珊有些不安便又唤了句。
曲华良不答话目光落在了他怀中的书卷上。
“陛下今日命我修撰前朝史。”曲阑珊微垂着头不无失落地说道。
修史一事,非学富五车者不能为却也是件公认的清苦差事工程繁浩不说到了名声也都被主事之人赚了去,三五年后,谁还会记得那个曾经名满平都的曲阑珊?
可纵是万般不愿,他也无法反抗建元帝的有心排挤。
“如此也好。”曲华良却是出乎意料的说道,“既是修史,也不必日日皆去衙门,便是待在府内也可。”
顿了下后他又继续说道:“这也是姑姑的意思。”
曲阑珊抬头看着他,眼中尽是不解。
“过来吧。”曲华良叹了口气道,“你我兄弟似乎许久不曾好生谈过了。”
曲阑珊闻言一怔,他们二人虽一人从戎、一人修文,以往却最是亲近不过,可后来却变了,一切都变了。
自曲华良成婚之后,他心中那个爽朗可亲的大哥便成了回忆中的人,每日见着,都是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他那时虽年少,也知晓兄长为何事神伤,偶尔壮着胆子想要宽解一二,最终也只得来几句不耐地回应,好似在兄长眼里,他只是个不知世事的毛头小子。
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自讨没趣,再后来,二姐也变了,变得沉默少言,郁郁寡欢。
姑姑变了,父亲变了,所有人都变了,就连他自己好像也在改变,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虽还沉浸在思绪中,曲阑珊的身体却先于想法朝前行了几步。
“你我兄弟皆是年少得志,哪知世事竟艰难至此。”曲华良略带着感伤的语气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你眼下多受几番磨折也是好事,莫如为兄一般,空长了年岁,最后一事无成。”
“大哥……”
曲华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自顾说道:“五年前我惜败于一人,虽有不甘却也心服口服,去岁再与那人别庄一战,没想到竟落得满身狼狈。”
“那家伙说得对,我确实不比当年了。”
曲阑珊闻言眼眶竟是有些发红,“在阑珊心中,大哥永远都是气盖云霄的大丈夫。”
曲华良笑笑,转而说道:“当年姑姑违背祖训,执意令我从戎,便是欲让我为曲家挣出条路来,明日随军出征也算是遂了我多年心愿,你好生在府内待着,就不必送了。”
“太子亲征,百官必得践行,我若不去,岂不遭人弹劾?”曲阑珊为难道,他这些时日哪日不是战战兢兢?何况兄长远行他又岂有不送之理?
“阑珊,此次春闱你虽拔得头筹,可你真觉得自己强于他们吗?那谢知非,那季舒,哪个不是野心勃勃、蛰伏已久?我曲家子弟皆被外放地方,太子又被调走,诸皇子虎视在侧,你如何应对?”曲华良说着眼神一暗,“况且少渊升迁在即,不管是以往的恩怨,还是如今两家的立场,他不会容你好生在朝堂上立足。”
曲阑珊沉默了。
“你如今要做的,便是季舒以往做过的。”曲华良别有深意地说道,“府内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我明白了。”曲阑珊良久后回道。
见他意志消沉,曲华良摩挲着腰间冰冷的剑柄,似有所感,“阑珊,你的名字是姑姑亲自取的,你可知究竟为何意?”
曲阑珊沉思许久,最后只摇了摇头。
“你日后会明白的。”
曲阑珊看着面前兄长那复杂的眼神,他不会知道,多年后的自己是以何种悲凉的心境来回想今日的一切。
曲华良没有再多说,背过身去抽出了腰间古朴的长剑,霜寒的剑刃被月华洗去了几缕肃杀,不再那般迫人。
“这是……先祖所铸的证道?”曲阑珊先前并未注意,此时看这剑的样式,再仔细看那剑鞘,当下越发惊疑,“姑姑竟将证道交与大哥了?”
“阑珊,如果可以,不要动心。”曲华良说罢眼中厉色一闪,执剑便往左掌划去!
“大哥!”曲阑珊大惊之下扔了怀中的书卷赶忙去捂住他鲜血直溢的手掌,失声疾呼道,“来人啊!来人啊!快将伤药取来!”
曲华良脸色惨白,鬓发已被大片的汗水浸湿,他却毫无所觉一般,双目只死死的盯着地面的一截断指,似乎想用这滚烫的热血,湮没过往的一切。
初时的惊艳,无可救药的沉沦,最后那般惨烈的收场……
他扛了三年,她便等了三年,只是他最终没能抗下家族的压力,她也抵不过权势的压迫,各自嫁娶的一刻,曾经绑缚着两人的红线便彻底断了。
断了的线,如何还能衔上?即便强硬接在一块,也终究会留下个结,时时刺痛人心。
四散的血气中,曲华良的面容逐渐在泪水中模糊,只有低不可闻的呢喃声传出。
“断了好,断了好。”
那些美好、痴狂、痛苦、桎梏,忘不掉的,放不下的,统统都在远去。
翌日皇城外,饱受烈日炙烤的百官早已汗流浃背,却无一人敢伸手拭汗,皆是昂首而立,神情肃然。
立在人群中的季舒眨了眨眼,豆大的汗珠从眼皮上坠落,她微垂着脑袋,盯着自己身前的一处空位若有所思。
许少渊今日未来,不仅是他,就连曲阑珊也未到场,两人似乎约好了一般,都以偶感风寒为由在府内养病。
嘹亮的号角声骤然响起,季舒抬头远远看去,数面高高扬起的黑底金字旌旗正怒卷着狂风,身着玄甲的御林军队列齐整,腰悬利剑手持枪戟严阵以待,虽仅千骑,却也颇有一番气势。
凌昱亦是甲胄在身,魏远征与曲华良一左一右跟随在后,三人同至建元帝仪仗之前待命。
明黄的华盖下,建元帝微微眯着眼打量三人。
“华良今日随军出征,怎的不见阑珊的身影?”建元帝明知顾问道。
曲华良面色虽有些苍白,眉宇间的坚毅却更甚往昔,只见他不卑不亢的答道:“阑珊身子文弱,不幸沾染风寒,如今已是卧榻不能起。”
“竟病得如此严重?一会朕派几位御医前去瞧瞧,也好让皇后安心才是。”建元帝关怀地说道,而后又将目光落在了他裹缠着纱布的左手上,惊道,“你这手是怎么了?”
“微臣昨夜练剑不慎为剑所伤,不过是些皮外伤,陛下勿忧。”曲华良垂眸道。
建元帝又觑了几眼,这才看向凌昱,一派慈父之态道:“朕不愿太子亲涉险地,只是西北之乱事关江山社稷,唯太子可堪重任,望太子莫负朕与众臣殷切之心,早日凯旋归来。”
后边的百官当即应声呼道:“臣等恭祝太子早日凯旋!”
凌昱只是皮笑肉不笑的对建元帝俯首道:“儿臣领命。”
建元帝一挥手,当下便有宫人捧着酒具快步上前,他提起酒壶,亲自斟了四杯御酒,一一递与身前三人道:“且以此酒为诸卿践行。”
心思各异的四人满口饮尽盏中酒液,凌昱与曲华良当先翻身上马,魏远征乜见建元帝意味深长的眼色,微微颔首后亦是上马跟去。
策马疾驰于古道之上,健壮的马蹄扬起漫天黄尘,偌大的皇城在身后越来越小,很快便只剩了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
曲华良回头遥遥看了一眼,眉眼间并无一丝留恋,顷刻便转头高喝了一声,手中马鞭重重一挥,越过凌昱,冲在了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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