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坐在小学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和黄友余一起喝罐装啤酒的时候,花姐已经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熟女了,熟过头了,快要从树上掉下来砸到牛顿头上那般。而且,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也没谈过。

通常来说,熟女们自己并不会因为她们身体的变化而发现自己“熟”了——人的身体在生长到了一定阶段之后,总是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停留在一个相当稳定的状态中,不会马上迎来走向衰老与凋亡的下坡路。而比起男人,女人们受基因与其操纵的激素军团的控制似乎也要弱一些,没有那么强烈的性方面的躁动。熟女的“熟”在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言语里,在她们自己的至亲之人的碎碎念里。她们可能什么都没做,就成了枝头摇摇欲坠的红柿子,成了等不到牛顿的苹果。当然,她的亲朋好友们所谴责的也正是她的“什么都没做”这一点,他们总觉得,只要去拾掇打扮自己,去热心肠笑脸相迎地结识男孩子,天底下就不可能存在嫁不出去的女孩子,实在不行,咱们不是还有“奉子成婚”这一招嘛,拿下了人质,亦可拿下江山。他们可不管你有没有一个毫无工作经验的妈妈要赡养,也不管你是不是缺少了三根手指头。

流言蜚语造成伤害至少需要两个步骤,一是有谁在背后诽谤你,二是有谁当面告诉你。很遗憾啊,扮演后者的,通常还是亲戚朋友这种可能时时刻刻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把自己稳稳当当地摆在了宛如魏征一般的直言敢谏之良臣的位置上的角色呢!

平心而论,在这个过程中花婶的苦恼也是有理有据的。尤其是,在花姐的韭菜饼摊子逐渐走上了正轨,收入逐渐稳定下来了之后。曾经的生存方面的压力已经减淡了,而新的问题就会被提到更醒目的位置上。这样看来,人生这东西,不过就是从头到尾一个一个地打怪兽,恐怕除非死了,才能有消停的那一天。

花婶是个有自尊的人,即使是丈夫突然去世的那段苦日子里,也没故意做出可怜的样子去博得同情过。即使是为花姐到处找工作的那段“低三下四”的日子里,她也总是能寻摸出还算拿得出手的礼物,不至于空着手去求人。而今,她觉得戳在她女儿身上的指指点点实际上也就是戳在她自己身上的。但是,每当她看到女儿的断指时,她又不能不想到是她自己把女儿推进的火坑,也不能不想到自己是个等同于累赘的存在。她时常唉声叹气,动辄暗自流泪,她上哪儿能去找到一个靠得住的女婿呢?这个女婿,得不嫌弃女儿的大龄与断指,还要接受她这个老累赘!她越想越苦恼,脑袋里时不时闪现出自己还是“快点死了好”的念头。她的叹息与眼泪,她自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已经在家里形成了飞檐走壁的立体环绕音。

花婶的心思,花姐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世界上有许多明知道存在的问题,却谁也没能耐解决它。花姐不是不想解决问题,可是,因为每天与面粉打交道而眉毛都变白了,因为时刻沉浸在煎韭菜的香气里而整个人都腌入味了,这个样子的自己,谁能看得上呢?

文章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画得一笔一笔地画,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做。在花姐的判断里,自立是摆在成家前面的。虽然花婶不见得也这么觉得,但花姐决计不愿重蹈花婶的覆辙。一来二去,事情也就耽误了。

小学门口的生意开张之后,花姐体会到了成功的喜悦。这成功也许微不足道,但对花姐意义重大。她看到了一种可能性,她可以不用趋炎附势,不用依傍于谁,完全能靠自己残缺的一双手活下去——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喜悦的呢?只要在经济上足以自给自足,只要活下去不成问题,其他的一切,比如自尊心、自信心、上进心自然会慢慢长出来。

所以,坐在马路边和黄友余一起喝啤酒的花姐已经不再是以往那个担惊受怕的熟女了,她是自尊的,是自信的,是上进的。而这些特征,无一不凸显了她原本并不明显的魅力,使黄友余眼中的她变得婀娜多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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