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已经距离情窦初开的年纪越来越远了。对她而言,记忆中那个名叫胡月明的大哥哥,朦朦胧胧地代表着一种好感。不过,只是好感,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想法。一来,对于女孩子来说,所谓的“实质的想法”,是很难自己成型的。二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花姐发现就连那个大哥哥的长相在她自己的记忆中也变得模糊起来了,有的时候,她简直要怀疑,是否果真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人,那个逃课的下午,是否只存在于她趴在课桌上昏睡时的梦境里。
亲手毁掉花姐对男性的向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爸爸毛大富。他曾经是花婶的完美丈夫,是花姐的完美爸爸。花婶怎么想,花姐确实不知道,但是她十分清楚自己曾经多么喜欢爸爸,多么因为爸爸而骄傲。可是,曾经有多喜欢,后来就有多厌恶,这是绝对的正比例关系。
毛爸爸是死在去偷情的路上的。这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是,在接二连三冒出的种种流言的浸淫之下,就连曾经最喜欢爸爸的花姐也不能否认,她信了。细思极恐,那些和爸爸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日子,那些和爸爸嬉笑打闹的日子,那些坐在爸爸的副驾上(花姐因为晕车所以很少坐车,爸爸的副驾几乎是她的专座,因为坐在前面晕车的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出去玩耍的日子,一想到这些时候的爸爸竟然还背着她们母女藏着所谓的“美娇娘”——花姐就气得咬牙切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多么可怕啊!多么可怕啊!就连每天一起生活,以一人之力养家糊口的爸爸都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花姐还,怎么敢去相信那些她不熟悉的、就算去熟悉也只能知道个片面的男孩子们呢?
几年前,花姐还在工厂的流水线上三班倒的时候,也有热心肠的大姐流露出要帮她介绍对象的意图。那时,她因为遭受了爸爸突然去世的打击,又长时间生活在被戳脊梁的环境之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茶不思饭不想,竟然一下子瘦了下来。现在回头去看,那时当之无愧的,的确是她最美的年代。年龄是一方面,处在无论怎么样都美的阶段。瘦了是另一方面,人因为辛苦的劳动总带着点疲惫的神情,而因为背负的闲言碎语又总有些忧伤的味道,竟然成了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再往后,出了事故,残疾了,人生的种种都因之变得再无完美的可能性,连“残缺美”三个字也成了可怜的笑话。
花姐最美的年纪,也正是她最不好受的年纪。因为爸爸的突然离世,一切曾经勾勒过的美好生活的蓝图,在转瞬之间皆成为泡影。每当她坐在流水线旁机械地做着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重复的动作的时候,她想到自己本可以在宽敞明亮清香的超市里收银、理货甚至做些管理工作,她心里的怨愤就逐渐增长了起来。说起来是爸爸一手创办的超市,可是在爸爸去世之后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那个合伙人,很快就(几乎是擅自做主地、强势地)买下了爸爸的股份,在那个由爸爸的心血搭建的地方,再没有花姐的半点儿立锥之地了。
在疲惫、忧伤与怨愤的复杂情绪包围之下,她哪里有心情去做出亲切和蔼的样子呢?怨愤有它自己天然的气场,能让周围的一切望而却步。
唯有一次,花姐在东方既白的早晨下了大夜班,顶着凛冽的冬日的风骑自行车回家。那时的她,头脑像以往同一时间段一样不清醒,可是,在那一瞬间,她像触了电一般突然惊醒了。一个背影,在前面转角的地方一晃而过,她的大脑在没有征询过她的意见的情况下,擅自想起了一个人——头脑中关于胡月明的记忆一下子就苏醒了,猝不及防。同时苏醒的,还有花姐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那些五颜六色的回忆。那时的她何等幸福啊!何等幸福啊!可是,那时的她居然一点不觉得自己幸福,反而,为了一个漂亮朋友和一个名字那么苦恼!多么愚蠢!
回到家里,将小小的镜子举到面前,这一张曾经圆润而有朝气的脸,如今写满了不符合它的年龄的沧桑,连皱纹都快要破壳而出了。放下镜子,花姐倒在床上,丝毫无力阻止悲伤像潮水一样涌起,将她的整个大脑浸没其中。应该用来补觉的白天,花姐把自己哭成了床上一个瘦弱的小团子。为了避免被妈妈发现,她只好拼命地把抽噎不止的自己裹进被子里。窗户外面,冬天的风在呼啸着,花姐感到,她内心里过往所建立的一切都在这场大风中被宛如落叶一般掀去,心中的一切倚仗,从此荡然无存。
那是在事故发生前一个月左右,她的三个手指还好好地长在她的身上,每天矜矜业业地各司其职。那时,她觉得苦难已经到达了巅峰,殊不知还有更多的苦难就在不远处的前方等待着自己。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