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是圆圆有错在先,花姐想让她回冬瓜城去工作,而圆圆是如此倔强。因此,花姐常常打来电话,唠叨些有的没的,给她讲谁谁谁家的女儿给妈妈买了啥啥啥,带妈妈去哪哪哪旅游,给妈妈多少多少钱,说着说着就开始数落圆圆——表达她不能被“承欢膝下”的不满。要不就是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长辈的姿态,叮嘱圆圆一定要搞好办公室关系,甚至一定要穿高跟鞋之类的……

圆圆不胜其烦,开始拒绝接电话。于是,花姐开始发信息,时间很长很长的语音,圆圆不想听。于是变成了穿插着许多错别字的大段大段的话,可想而知,内容自然不是“我女儿真乖真漂亮”之类的话。

圆圆没有要去的地方,她还没有适宜结伴出游的朋友,也还没对本地熟悉到胆敢独自游荡的程度。但是,如果半个月都自己待在屋里,不是太可怜了吗?

圆圆决定联系那个女孩,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她妈妈。

事情的进展远远超出了圆圆的预期,使她愈发惊讶于她所不熟悉的世界的精彩来。

圆圆顺利同女孩取得了联系,她的名字叫沈怡(圆圆喜欢她的名字)。沈怡现在已经是圆圆的师妹了,她已经在圆圆的母校里就读了一年。原来,当年的冬令营时她就已经取得了几所高校的保送资格,冬令营寓学于乐是假,考查才是真。

沈怡组织了一群学生,正要出发去支教!像她这样沐浴着爱长大的孩子,总是既有活力又自信十足——两者结合就几乎所向披靡。她还是低年级学生,不具有申报组织素质拓展项目的资格,但她就是有能力找到学姐学长帮她当旗帜。她的队伍已经筹措完毕,物资也全都到位了。她是以先遣部队的身份回到老家来的,目的是同支教的对象取得联系,安排一应事宜。那个据说极偏远的山村,就在他们这座城市的辖下。

圆圆的联系很是时候,她立刻就被沈怡热情地邀请了。

作为一个一贯内向的女孩,圆圆是想拒绝的,但她又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同沈怡亲近(以便接近她妈妈)的意愿。几千公里的距离,她都来了,怎么会放弃摆在眼前的机会呢?

出发去火车站跟其他学生汇合那天,由沈怡的爸爸开着车送她们,而沈怡的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们从自家出来,先来单身公寓接上圆圆,再往火车站去。在圆圆开门上车时,沈怡的妈妈温和地同她打了招呼,而沈爸爸则热情洋溢。之后的短暂旅途里,沈怡像小鸟一样兴奋地叽叽喳喳,而她妈妈只说了很少的话,遣词造句都只让圆圆愈发喜欢她。后来,沈怡提到妈妈很会做饭,还邀请圆圆支教回来后来她家做客。听到这些话,圆圆的心脏简直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她是多么想知道啊,公主的城堡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公主一家的日常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往后的日子里,圆圆差不多都同沈怡待在一起。或者说,她总是跟着沈怡。她喜欢这群弟弟妹妹们,但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倒像是个没有主张的小丫鬟。

虽然大多数时间眼里只有沈怡(但沈怡的眼里绝非只有圆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圆圆的内心深处展开了。在这个世界里,有坐在柴火堆上抱着吉他唱“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的青年,有站在山顶摆开画架迎着风涂抹颜料的女孩,有推着铁丝环跑在尘土飞扬中的少年,有把凤仙花的花瓣捣碎了染指甲的少女……

跟眼前的景物比,圆圆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并不能称为“乡下”。虽然跟像沈怡那样的工薪家庭孩子相比,圆圆又是彻头彻尾的“乡下”。现在,他们都在一起,在这荒郊野外的偏僻的小山村里,倒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平等。

从一开始的不方便、略拘束,到后来的得心应手、顺其自然,时间过得很快。支教还没有结束,但是圆圆的假期快结束了,她该先行出发返回了。

时间走到了圆圆即将离开的前一夜,在她的旁边,沈怡已经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游进了圆圆的耳朵里。圆圆睡不着,从小到大,每逢第二天有出行安排时她都会失眠。她在脑子里预演第二天的安排,沈怡会送她到乡里,坐老乡的拖拉机去。往后就剩下了她自己,从乡上搭村村通去县城,再从县城搭长途汽车回市里,然后再坐公交车回到她温馨的小房间里……她怕自己忘了,早就把这些行程安排写了下来,正在她随身的记事本里等着她一条条去打钩。

那时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花姐正在做出摊前的准备工作,把各种预先备好的材料搬上餐车,给装满韭菜碎的大脸盆套上塑料袋,再打上活结。她丈夫白天总是不在家的,他要在自己的手机维修店里待到晚上才回来。他们现在住在花姐和花婶、大黄、圆圆一起住过的这个家里,因为这里是一楼,得考虑花姐的餐车。

活结没有打好,变成了死结,花姐一边把结解开,一边骂骂咧咧了两句。这时候,她扔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电话里传出的是一个女性的声音,低沉温和,很有力量但又仿佛充满歉意。对方先自报了家门,花姐没听清楚,因为她注意到一只苍蝇正围着她的正在发酵中的香喷喷的面团打转。她一边“嗯嗯嗯”着,一边朝餐车走过去,一边挥舞着手驱赶那只讨厌的苍蝇。

然而,她的手渐渐地放了下来。

电话里的声音说起了“小山村”,说起了“支教”,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她有点烦躁),而当对方说起“黄圆圆”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对方自报的工作单位似乎就是女儿非要去的那个,她的精神一下子紧张了,手不由得攥紧了餐车的边缘。然后她又听到些“拖拉机”、“野猪”、“山崖”、“搜救”之类的词,她的心逐渐跳到了嗓子眼。

电话那边已泣不成声,这本该是两个同病相怜的母亲的惺惺相惜,无奈花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对方已挂断了电话,直到手机的短信音响起,是对方发来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花姐这才确信发生了什么,她的身子沿着餐车的边缘慢慢滑了下去,伴随着一声“哇——”没有打结的韭菜盆掉到了地上,一地都是韭菜香。

花姐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她已经步入中老年,不会再有新的孩子了。她的整个的生活,献给了韭菜,献给了丈夫女儿(或者,是丈夫女儿献给了她)。所幸,她还有点老本儿,也还有个老伴儿,还不至于生活得太差,无非是没有希望和盼头罢了。

然而,这世界上谁又有希望和盼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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